【地久天长．影评】内地版本切割时代与人物　时代用来共情即可？

王小帅导演作品《地久天长》扬威柏林，虽未能斩获最大奖，男女主角饰演者王景春与咏梅双双折桂也是惊喜，算得上华语片在影展久违的大收获。英文片名《So Long, My Son》明确概括电影内容，主要的情感线索讲两夫妇与儿子之间的羁绊，时代背景跨度超过三十年，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计划生育政策讲到如今。王小帅称这是“家庭三部曲”其中一部。撰文：寇斯珮

亲情一直是王小帅的创作重点，甚至很可能是他在内地被评论唱好的主要归因。《地久天长》有张艺谋执导的《活着》的影子，或者仅仅是后者的投影，《活着》讲普通人的生活，却和时代，以及特定环境下的人性发生了强烈的关系。《地久天长》的宣传内容将电影与时代关联起来，企图让观众自行联想，但看过电影之后发现，那是一个误会，无论是出于审查原因还是创作角度，《地久天长》都没有与时代发生太强烈的关系。

如今香港上映的版本，与在内地上映的版本相同，相较柏林的影展版本短了一些。尽管删减的片段并不多，却明显改变了电影本身的气质。在柏林版中，两位主角因为拿掉了怀孕三个月的胎儿，被表彰为先进，两人的不快憋出苦笑，这一段被删去；另一节是电影中公布下岗职工名单，原本群情汹涌，但后来的院线版删去了工人们的反应，代之以沉默。

深入想想，这些删减的片段未必可以改变电影的调性，那只是一分钟左右的内容而已。可是，《地久天长》并没有让人物与时代发生冲突。王小帅撷取的这一段时间线，当然是中国一段隐隐作痛的历史。他总是在电影中撷取这样特定的年代，呈现普通人的生活苦难。电影将时代与人物剥离，男女主角的遭遇变成了随机的不幸，与时代毫不相关，有比男女主角更加不幸的，也有更幸运的，也与他们的品质、性格及行为没有因果关系。这些人物都是好人，遇到不幸之后，他们终于挺了过来。

也许在导演心目中，时代用来共情即可，不需要讨论。男女主角因为拿掉了胎儿很不开心，仅有的小孩很快遇上意外，堕胎手术也不顺利，导致女主角再也无法生育。失去子嗣是这部电影中最大的心结，也让很多角色背负罪恶感。王小帅却无意（或不敢）去找寻责任谁属。在镜头中，失去小孩的父母开始了漫长的逃离和宽恕，这才是导演落笔的重点。《地久天长》全片共三个小时，大家还没有忘记在胡波自杀风波中，他以监制的身份命令胡波把电影（《大象席地而坐》）时长控制在两小时内。

正是不归咎的处理方法，让电影变成了一种对苦难的展示。失去小孩的父母在电影里无缘无故地慢慢放下了心结，形成了“岁月静好”的画面感。这种手法确实对演员要求很高，需要将张力融入细节，不断通过“表演”这种动作来强调人物的变化，角色的戏剧线条只剩单纯的、也是单向的进化。生活只剩悲剧的事件，无法探讨本质。

退一步分析，王小帅也没有超出固有的视角去书写这种普通人对子嗣的执迷。父母迫切地想要小孩，《地久天长》将其视作天经地义的状态，也完全忽视了从小孩的视角出发。TFBOYS的王源在电影中扮演这个家庭的养子，他叛逆，不喜读书，也不合群。在电影里，这个角色被处理为一个符号，做出种种行为伤害他的养父母，却没有主观的书写，没有自觉。小孩被当作一种财产，堕胎与早夭、养子的叛逆都被视作财产的缺失，但在整整三小时片长中，未能给予足够的篇幅去呈现。

家庭在电影中只是单一、片面的概念。天伦之乐是家庭唯一的正义，故事的所有悲苦都建筑在这样的定义之上。无论是主观的刻意呈现，还是下意识的创作，这样的内核与逻辑驱使电影走向了一种老套的说教，二十五年前的《活着》反而先锋和大胆得多，后者敢于承认人生的苦难是复杂的面向，除了厄运，还有人心与社群等其他因素。《地久天长》潜藏在暗处，顾左右而言他，苦难和时代是大写的招牌，字里行间却是带着宗教意味的教化。它营造一种“福报”，只差没有让人为来生而修行。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和《地久天长》均展示了一种矛盾，那是第六代导演侧重书写现实小人物的风格与当前尺度收紧后审查与自我审查的矛盾，它必然形成一种莫可言说的尴尬。当王小帅根本不解释影片的删减时，我们也无从辨别到底是创作无力还是形势比人强。用电影本身的逻辑，只要熬下去，总会有福报。

上文刊登于第161期《香港01》周报（2019年5月6日），原标题为《《地久天长》苦难是一种宗教》，网上标题为编辑重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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