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伞运动.一】从希望到失望 香港青年的沉寂与落寞
同样抱持着对政府的不满,同样曾因“中国因素”燃点,引发了一场由青年主导的社会运动——台湾在激情过后,尽管生活仍不尽理想,对政府仍多所埋怨,但年轻人依然在体制内或体制外,以各自认同的方式影响着社会、影响整个政治生态,期望着改变的可能;相较之下,香港距离“雨伞运动”的爆发也将迈入第五个年头,年轻人对政治的想法或追求是否出现了不同的变化?香港青年内心的火苗是否依然闪烁?
对年轻人而言,1984年的《中英联合声明》似乎过于遥远,但声明中提及的“香港保持原有的资本主义制度和生活方式,五十年不变”却是那么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这段话不断在中港“全面管治与高度自治”的拉扯里出现;陌生的是,别说五十年不变,自“雨伞运动”至今,连串大大小小的事件,包括政改破局、旺角骚乱、议员DQ(取消资格)、立法会补选,都足够让年轻人起伏跌宕。2014年8月31日,全国人大常委会为香港“双普选”一锤定音,否定被民主派视为普选核心的“公民提名”特首候选人(即831框架)。9月22日及26日,香港专上学生联会及学民思潮(双学)先后发动学生罢课,惟活动结束后,双学突然冲入政府总部东翼回旋处以重夺“公民广场”,时任学民思潮召集人黄之锋等学生领袖被捕,引发大批市民到场声援。到28日凌晨,占中发起人戴耀廷等宣布提早“占中”,至当日下午,警方发射多枚催泪弹以驱散群众,却激发更多市民到场。一名面戴口罩的男子挺立于催泪烟雾中高举雨伞的画面,许多人仍记忆犹新,这场抗争也被冠以“雨伞运动”之名——示威者在港九多条主要干道静坐,无数个微小却又明亮的手机灯光划破夜幕直到破晓,无数条黄丝带系在街上、头上、心上。
他们的诉求虽然没有得到期望的政府答复,最终也未能争取到理想的普选方案,但这场由年轻人主导的社会运动,仍极大程度地影响了社会氛围,“公民觉醒”观念成为这一代的政治启蒙,更有多名年轻人成功晋身立法会,俨然掀起崭新局面。然而,接踵而至的宣誓风波及人大释法,导致六名非建制议员被褫夺资格;随后两次补选中,一向较获年轻人支持的民主派却接连尝到败果,检讨声浪蜂拥而至,有人批评是泛民分裂,有人归咎于候选人魅力不足,有人则认为选战策略有误。以去年3月11日九龙西立法会议席补选为例,18至20岁及21至25岁族群的投票率,分别由2016年立法会选举的55.43%和55.40%,下跌逾20个百分点至28.38%和31.16%。不过短短两年,年轻人为什么不愿再出来投票?是再没有兴趣追寻民主自由,还是回到现实过后面对更多仍待解决的难题,让他们对政治的热情已被扑灭为如萤火之光?
只有泛民VS建制?
无从选择的年轻世代“与其说对政治变得冷感,不如说年轻人根本不知道怎么办。”从2012年加入学民思潮到参选香港中文大学学生会,在2014年的伞运中被控“煽惑他人作出公众妨扰”及“煽惑他人煽惑公众妨扰”罪,2017年又参加了新界东立法会补选民主派初选,年仅25岁的张秀贤对政治的参与程度不可谓之浅薄,现为智库立言香港召集人的他,谈起对香港政治未来的想像,却充斥了悲观与绝望。回顾雨伞运动前后的政治环境,张秀贤认为年轻人表达的不只是对中央介入的抗拒,更多是对传统民主派的不满。“老实说建制派跟民主派,把他们名字遮掉根本分不出谁是谁,大家都说民生政策、都说关心年轻人,但最终行为上有让年轻人觉得你关心他吗?没有啊。为什么?年轻人不爽民主派,就是因为民主派的政纲,跟他们说的话、跟他们的行为根本就不符合嘛。”
2016年立法会换届选举,非建制派政党看似完成了新旧交替,并拉高整体泛民势力的声量,但实际上呈现的却是泛民分裂的前兆——年轻人对传统民主派保守、迂腐、无力的不耐,让他们把希望都转移到了本土派身上,使二营对立变成三分天下。“这部分很像台湾的情况,对蓝绿两党始终没有作为产生不满,因此形成了(台北市长)柯文哲、(高雄市长)韩国瑜等人的旋风,本土、自决派形成的根本原因就在于他们不满民主派,加上他们的政纲与诉求对年轻人而言是有共鸣的,像中间派也说他们是民主与建制外的第三条路,但就不会得到支持。”尽管议会版图并未产生决定性的改变,但破纪录的投票率与政治新血和新论述的加入,都让年轻人雀跃不已,“香港变天”的说法在网络上甚嚣尘上,似乎马上要翻向新的政治篇章。然而,热情的种子才刚刚萌芽,就面临了各种严苛的考验。雨伞运动中多名示威领袖官司缠身,推行激进路线的党派遭到取缔,拥护“港独”、“自决”的议员接连被DQ,一切抵触“一国底线”的后遗症不断涌现,原以为积极参与政治后将有所改变的美好泡沫,被现实的纹风不动一一戳破,体制依然、政府依然、生活依然,一切仿佛不曾发生过。
“有人说年轻人变得务实了、变得专注在现实的生活上。生活上可能很务实,他们会去深圳排队买喜茶、周末会往大陆跑,这些都是事实,看起来他们好像很务实,但他们只是想不到方法去改变现在的政治困局。”张秀贤指出,年轻人的“务实”是将生活与理念分开,他们可以去内地玩、去接触内地,但不代表在意识形态上有所改变,更多的是对体制的无可奈何。因为制度对立法会参选人的筛选,年轻人想选择的对象几乎没有生存空间,他们既不可能转投建制派,但面对传统的民主派时,也不愿再屈就或违背自己的意志“含泪投票”。“香港年轻人政治上的选择真的不多啊,我们这一代经历了一连串民主运动及中国因素比较强烈的时期,在政治信仰上比较难有太大的改变,有人会说(前财政司司长)曾俊华在选特首的时候一样受到很多人支持,不就代表有转变的空间?但那是没得选择啊,他看起来好像万人拥戴的样子,但追根究柢就是我们根本没得选。”张秀贤再三强调香港青年缺乏选择。现实的政局真的如此不堪吗?台面上的政治人物就让年轻人那么的“投不下手”?
“不可能投给建制派,但民主派身为反对党,你有没有交出一个漂亮的成绩单?你是不是那个能带来改变的人?我觉得民主派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输在哪里,温和的人觉得不够温和、激进的人觉得不够激进,民主派自己都搞不懂(定位),年轻人要怎么投给你?尤其伞运之后很多人都政治觉醒了,你还用过去的方式跟大家对话、做议会工作,已经不合时宜了,大家希望作为民意代表的民主派,可做的事能更多更好,但很多年轻人根本不知道民主派现在到底在做什么。”谈到民主派为何争取不到年轻人的支持,与其说是批评,张秀贤更像是“恨铁不成钢”的无奈。张秀贤说:“民主派会明白年轻人现在面临的困难吗?我看不出来,他们对我们的感觉根本不深刻,因为没有经历过,他们跟年轻人经历的是完全不一样的经验。所以说民主派‘离地’并非不合理,就算是年轻世代的政治人物,在上一辈的栽培跟保护之下,能感受到现实中的年轻人多少?我相信,只要抛出有共鸣的政策或议题,年轻人很容易出来投票,因为大家需要的是‘理解’,不需要你高高在上说些漂亮话,而是需要民主派自己去理解现在发生了什么事嘛。”
民主派会明白年轻人现在面临的困难吗?我看不出来,他们跟年轻人经历的是完全不一样的经验。
随着年轻人一次次祭出“泛民”以外的身份、盛大参与了每一场香港的议题与运动,传统的泛民政党们也一次次离年轻人更远了一点。抛出的议题年轻人无感、推出的候选人年轻人也无感,还不时陷入“大佬文化”、被批阻止年轻一辈上位——或许在痛过后才能惊醒,原来这并不是一场“泛民内的世代更迭”,而是“更替泛民的世代抛弃”。然而,原本广受年轻人支持的本土派已无生存空间,现在的政治人物应该提出哪些论述、何种诉求,才能重新赢回年轻人的信任,让年轻人重燃对政治参与的希望?张秀贤认为,在谈政治、谈理念之前,如何求存才是应该要做的事情,先求香港生存、先求年轻人的生活,才是最大的公约数,港独、自决等议题不应再老调重弹。“我认为政治人物在选举时,港独、自决这些议题真的不用再提了!提了以后只会面临被DQ的命运。况且有很多年轻人支持港独吗?显然不是,在这个问题上年轻人很务实,知道这个选项没有未来、没有很稳定的想像。自决是一个比较大的公约数,但现在被打压过后,可能也不会再宣之于口了。所以不要再被那些旧的东西、旧的框架限制住。现在要提出的,是对未来香港的想像,在仅余的权利跟制度下还能争取什么?对香港未来的蓝图、对民间路线的发展、对国际情势的判断有长远的眼光,在一个新的框架提出一个大家都不会反对的‘香港共识’,告诉大家要往哪走, 这才是可以吸引年轻选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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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节录自第154期《香港01》周报(2019年3月18日)《从希望到失望 香港青年的沉寂与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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