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迷思 ‧ 2】“跨阶级路线”是左右逢源,还是自欺欺人?

撰文: 黄云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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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1999年,民主党曾就阶级政治及执政意识等举行大辩论,张炳良、吕大乐、叶健民、李永达、陶君行等人,都描绘过该党经略香港的蓝图。时隔近二十年,阶级讨论及执政想像成了“明日黄花”,政党发展裹足不前,政府管治亦强差人意,《香港01》专访后三者,冀为迷失中的泛民精英,带来一点想像和反思。前文提到,当初民主党因追求民主的共识而诞生,但欠缺对左右政策、阶级利益及政党定位等思考,最终还是走向分裂路。

在1990年代,民主党是议会内的多数党,风头一时无两。(法新社)

3. 从阶级定位及路线分歧,到权力斗争及四分五裂

年少气盛也好,年幼无知也罢,那时“拆大台”已是所谓“改革”的必经之路。以陶君行为首的“少壮派”,在1998年底举行的民主党周年会员大会,把在外界看来很“juicy”的权斗气氛推向高潮。他们搜集大量授权票,意图把其中一位可能连任的副主席拉下马,由“少壮派”属意的基层代表刘千石取而代之;结果张炳良以3票之差落败,心灰意冷下辞去中委职务,只保留普通党员的身份,而胜选的刘千石竟于翌日请辞。十多名前“汇点”成员不禁联书质问:“为什么对党未来路线的辩论,要用一个精心部署将张炳良拉下台的序幕,作为开场?”

一个月后,同时获“主流派”及“少壮派”信任的何俊仁,经补选顶上副主席一职。正当外界以为民主党的权斗风波告一段落时,这场对民主党发展举足轻重的闹剧,才刚刚开始。

1999年1月10日,该党率先举行一场“党务检讨日营”,就未来路线进行大辩论,其中“跨阶层”的说法,获得不少人认同。当时李永达主张民主党应该发展成“以中产为主导,团结基层及小商人为基础的政党”。

他研判,未来10年有七成人拥有物业,且有逾两成学生入读大学,相信中产阶层将会在现代化金融社会中不断膨胀,而其扩展基础就是民主党扩展实力的主要来源。因此,他认为民主党需要展开具针对性的中产议题,争取他们的支持,以在2000年选举成为中产代言人,同时,民主党亦要淡化反商形象,团结全港数十万小商户。

民主党曾于1999年1月举行“党务检讨日营”,就未来路线进行大辩论。

张炳良亦在题为《民主党的再出发:建设一个新的社会连线》的发言中提出,民主党应该追求一个能够体现社会合理分配和彰显公义的民主体制、新的市场、新的政府,既重视政府的分配功能,也不忽略市场的结构问题,既关心财富分配,也重视财富创造。

他又提到,民主党虽出身于基层运动,但在为基层出头的时候,没有必要把基层与中产对立,搞狭窄的阶级主义,而民主党需要走向的,是融入全港市民而非基层主导的路线,才能动员各阶层人士共建新社会。

“跨阶层”自然成为民主党“左右逢源”的策略,并在一定程度上沿用至今。与张炳良及卢子健共同撰写民主党党纲的罗致光,2016年接受《立场新闻》访问时就形容,“民主党的政策就是,经济方面中间偏右,社会政策中间偏左。”然而,从负面角度观之,“跨阶层”亦使民主党陷入“左摇右摆”困局,留下支持领汇上市、出售公屋、有条件支持两铁合并等污点。

“‘跨阶层’是错的。”时隔将近20年,李永达以此为“跨阶层”路线作结。

“初期我们认为‘跨阶层’可行,觉得可以食到,但后来发现,这个term的意思很低,因为大部分市民只会在自己利益受损最严重的时候,才会有意见、才会被动员。”李永达举例指,近年政府举行扶贫高峰会,只有数十人到场外示威,“但没有‘全民退保’的话,受害的是那些无亲无故的老人,加起来也有几十万人,为何无法动员其他市民参与抗争呢?就是因为市民就算觉得受苦,但还没有受苦到觉得要站出来一起抗争。另一方面,我们也要想想,如果这个倡议只能动员30人,它是否一个适合去做的倡议呢?”

李永达认为,民主党应继续以中产为主,他还说,他现在同意吕大乐当年所撰《走出跨阶级政治的迷思》一文的说法了。

事隔20年,李永达表示,民主党当年所走的“跨阶层”路线是错误的。(龚嘉盛摄)

时任中文大学社会学系教授吕大乐指出,“跨阶级”是“自欺欺人”,是政党试图避免选定某一阶级作为争取对象,故以这分散投资的做法,来掩饰其缺乏形势分析、不敢作出选择等弱点。他认为,任何政治组织必须面对阶级定位的问题,以清楚界定其群众支持的基础,从而建立具有特定政策立场的政纲;尽管“跨阶级”理论上有助扩大团结面,但现实上根本难以兼容不同阶层的利益,而分配资源时,必然要面对“谁先谁后、谁主谁次”等问题。

显然,今天的民主党仍深陷迷思。

“当政治组织、政党要想‘跨阶级’的问题时,那其实是一个关于如何发展这一战线的问题——什么是当前社会形势下的主要矛盾?哪一个阶层的利益是政治组织的立足点?哪些阶层是在这个形势下的团结对象?不同阶级在这个统一战线的布局下,有着什么不同的位置与角色?”吕大乐在文中强调,民粹式基层路线欠缺完整意识形态,故不可取,故建议“在发展(‘跨阶级’)统一战线、争取群众支持的时候,必须先想出政治组织本身的阶级立场,然后再评估形势,订明用哪一形式、以怎样的妥协,来争取在某一个形势下发展出的最大团结面。”

当年反对民主党走“跨阶层”路线的,还有陶君行。于他而言,“跨阶层”等同“和稀泥”,而民主党所谓的“中产—基层”定位,实际上只着重“中、上”阶层的利益。他主张,民主党应该与工联会争夺“中、下”阶层市场,“因为大部分中产都是基层出身,不太会反对你的政策倾向基层,而且他们大多有‘反共底’,在政治意识形态上认同民主党,也会因而投票支持民主党。反观基层市民,他们会视乎你的政策取向再作投票决定,民主党若放弃的话是错误的。”

“我的另一个理由是,你在野的时候,就应该有咁左得咁左,这是选举策略的考量,当你在朝时,你没有办法要向右转,那是很自然的事,你可以慢慢和商界讲数,但叫价一定要高,10蚊唔得,咁8蚊得唔得,7蚊得唔得?”陶君行愈说愈直白,但都体现了他那句“民主制度只是手段,我希望香港变成怎样的社会,才是我的终极目标。”

陶君行批评,“跨阶层”其实是“和稀泥”。(李泽彤摄)

4. 平定了“少壮派”,斗走了“汇点派”,民主党还剩下什么?

至1999年4月,“主流派”及“少壮派”持续因职工盟李卓人提出之“订定最低工资”动议而隔空开火,最终罗致光成功说服党友投下弃权票。到同年9月中旬,民主党召开特别会员大会表决是否将“设定最低工资”列入年底区议会选举政纲前夕,派系矛盾愈演愈烈。

两派人马先在《明报》进行笔战,例如“主流派”冯炜光炮轰“少壮派”是“空喊口号”、“为原则而原则”,陶君行则指摘“主流派”对政策分歧上纲上线,借以“掩盖他们背弃弱势社群,讨好不知在何处的‘中产者’”。及后,“主流派”打出“兄弟牌”,李永达在记者会上,拿着陶君行的文章反问:“还有兄弟姐妹感情吗?”他又向全体党员发出公开信,指“立法会党团在过去九个月处于半瘫痪状态”,批评派系斗争令身兼立法会议员的党友无心恋战。

直到会员大会上,双方斗争再升级。杨森发言指,自己出身基层,即使当时反对最低工资,也不代表不顾及草根利益。陈伟业不点名反驳对方“有强烈背叛自己阶层的感觉”,又讽刺张炳良“只活在象牙塔,扮代表低下阶层的心声”。张炳良也按捺不住,直指陈“若要说背叛阶级,就是在搞党的分裂”。最终,关于“最低工资”是否列入区议会选举政纲的议案在114票反对、94票赞成、6票弃权下遭否决。

“少壮派”元气大伤,一年后,核心成员陆续离开民主党,到2002年,陶君行也与之分道扬镳。

民主党曾经是最受香港人欢迎的政党。

“很可惜。我后来跟陶君行说,我们还未执政,你因为这样的事就退党,其实好傻,真系好傻,但他说不后悔。”李永达透露,近年不时与陶君行相聚,杯酒泯恩仇,凑巧在访问翌日,他就约了对方。

何俊仁后来接受《立场新闻》访问时也提到,如果陶君行没有退党,民主党的政策相对不会如此保守,“坦白讲,如果他还在,做了(立法会)议员很久啦,唔到胡志伟啦!”

陶君行又是怎么想的呢?“年轻的时候唔识谂,我迟了二十年才想通。如果再让我选一次,我会做乖仔,不会太反叛,不会用强硬的手法去硬碰。”他的说法,令记者有点意外,还未反应过来之际,他又补充道,“其实我不应该退党,应该攞咗个位(立法会议席)先、做咗主席先,当你有权在手,想推动改革就容易得多。不过,现在已经返唔到转头了,哈哈。”

平定了“少壮派”发起的“左右风波”,但议会路线及中港关系之争,都令“汇点派”肉随砧板上。

“我给自己的角色是推动党组织发展及代表民主党与内地沟通。”张炳良于2004年10月退出民主党后,曾撰写《是,我退党了。从汇点到民主党到新力量网络到退党的十年之路》一文,剖白心路历程。他提到,两党合并之初,曾着手办党报、搞党校、创《敢言》月刊,惟回归后,政治环境动荡,民主党日渐走上街头政治,党内二、三梯队也轻视理论分析,宁愿以扎头巾叫口号等方式上位,而立法会党团也不理会政策讨论,只注重即时的政治利害及传媒反应。

叶健民说,民主党不重视“知识型参政”,像他这类读书人在党内难有作为。(高仲明摄)

前文提及多篇极具阅读价值的文章,其实均出自《敢言》,当中不但整理了个别立法会议员颇有见地的发言,还会邀请独立学者评论民主党的表现,冀对内驱动理念论述的建构、对外宣传政党政策立场。在短短四年间,《敢言》见证了一个大党的辉煌,也记载了一个大党的衰落;而如今,它只被不完整地存放于中央图书馆的某角落里,有的皱巴巴的,有不少折痕。

“整体而言,我们这类人在党内是没有什么发挥的。不参选,不擅长做群众工作,又不爱抛头露面,光靠把口,写写文章,其实没有人会重视‘知识型参与’,他们根本都唔知你班人做紧乜。”叶健民说,《敢言》停刊后,他与张炳良及吕大乐等人,自组民间智库“新力量网络”,冀用他们擅长的方式,如写文、分析、搞论坛等,继续参与公共事务,“这些年建立了公众认受性,影响力比在民主党时更大”;而他在张炳良退党后不久,也正式脱离民主党。

民主党至今没有再就当年闹得热烘烘的阶级定位、议会路线及中港关系等进行大辩论。这让人止不住地想像,如果当年陶君行及张炳良等人没有退党,民主党会有怎样的发展?如果“汇点”及“港同盟”在合并之前,已就左右政策有清晰共识、就阶级定位有统一策略、就各种纷争回归从政初心,这些年来的恩怨离合,是否就不会出现、不会一发不可收拾地暴露于人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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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节录自第137期《香港01》周报(2018年11月12日)《从罗致光的“忽视基层” 看泛民精英的左右迷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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