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班雅明说政治美学化是法西斯?|方川明

撰文: 方川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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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方川明

前言:根据《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The Work of Art in the Age of Mechanical Reproduction,下文简称《机》),班雅明(Walter Benjamin)作出了“政治的美学化=法西斯主义”的判断。他把现代(modernity)的艺术态度划分为两种截然相反的态度:“法西斯主义—政治美学化”与“共产主义—艺术政治化”,非此即彼。在此,作为一篇容易入口的概念简报,本文回顾班雅明在《机》里阐述的——堪称“政治美学批判”的——分析原理,以便理解上述结论。

班雅明:艺术品的灵光与历史的天使

“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人类的感性认识方式是随著人类群体的整体生活方式的改变而改变”——《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段 III

班雅明分析艺术品的原则,是借鉴了马克思(Karl Marx)剖析商品二重性的方法。后者揭示了让人迷惑的“商品二重性”(thte dual character of commodity)的构成原因。为何两件性质不同的物品(例:一件衣服和一只杯子),可在同一价目下互换?它们又怎么被附上了(看似是)外来的交换价值呢?马克思指出,现代的商品之所以包含了使用价值与交换价值,全赖现代化的商品交换逻辑,它是随著人类社会的发展逐步深化而成。简言之,商品的原初使用价值(或物的原来意义)一方面被市场压抑下来,同时还被赋予了新意义,也就是商品交换的前题:人类的抽象劳动力。从此,一切商品便在“抽象劳动时间”此划一的单位底下,互相交换。以上便是商品拜物教掩蔽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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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地,班雅明发现现代艺术品有著拜物教的性质:一,恍如商品二重性,艺术品也有二重性:使用价值及美学鉴赏价值(例:杜尚的名作〈喷泉〉,它既是普通的小便盆,也是重要的当代美学作品);二,犹如商品的交换价值,艺术品的美学鉴赏价值是由人类的社会发展催生,有赖于历史带动的“人类感性认识方式”的各段变化而构成。那么艺术品的原初使用价值是什么?

“‘原真’的艺术作品所具有的独一无二的价值植根于神学,艺术作品在礼仪中获得了其原始的、最初的使用价值。”—— 《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段 IV

哈伯马斯(Jürgen Habermas)视美学鉴赏为西方现代化的产物之一。在中世纪封建时代,艺术品没有现代语境中的“美学作品”之意义。它们是宗教产物,使用价值为宣传教义。当时,教庭会花费聘请工艺匠人,命令他们以具象的形式(雕像、画像和建筑等)呈现圣经中的抽象内容。我们千万别忘了,那时候西方社会的识字率不高,况且还未发生马丁・路德(Martin Luther)的新教改革,知识被统治阶级大力管制,圣经文本和经文的诠释权落在占少数的神仆阶层手上。所以教庭相当依赖艺术品,这种具象化的“感性认识方式”便成了社会的沟通工具。随后,现代化思潮松动了宗教神权的合法性,艺术品便从既往的宗教崇拜形式中解放出来,无须再为宗教服务。据此,人们终于可以摆脱社会因素等外部条件,直接欣赏艺术品的美学价值。

然而,褪去了宗教神圣外衣的艺术品,它仍保留一种玄妙的形上学特质。据此,美术品总是独一无二,它们像是包含了某种难以穿透的不可知的 X,故无法被再现。班雅明便以坊间流传的仿画为例,说明这些复制原品的仿作,充其量是次货,它们的存在反过来引证了原品不可复制的魅力。是故,一切具备高度美学鉴赏价值的艺术品都是独一无二,难以取替。针对这种叫人迷惑的特性,班雅明称之为光晕(aura)。到底光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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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对自然对象的光晕界定为在一定距离之外,但感觉上如此贴近之物的独一无二的显现。”——《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段 III

我们不要轻率地把上句理解成“既然自然对象也有光晕,所以一切皆有光晕”,否则只会陷入泛灵论式的奇思妙想。重点是,既然光晕是人类感性认识方式的派生物,所以它也随著人类社会的历史变化而改变。一句话:光晕的奥秘就在社会关系的发展过程之中。自德国观念论至马克思主义起,现代思潮都认为“自然”是人类把自己从动物范畴里分际出去(人=非动物的劳动生产者)而伴随的派生概念。据此,象征著动物王国的自然,被假定为机械地循著物理原则来运作,野蛮又无情。倘若有“现代思潮认为⋯⋯”的自然观,相对便有“前现代时期”的想法,以及其他不同版本的“自然”观了。它们分别对应各种时段的人类社会关系。简言之,自然曾是古代人类社会的膜拜对象。由于古代人相信万物有灵,他们除了赞美自然现象,还会透过一些崇拜自然的仪式与神灵沟通(譬如,为确保农作物不会失收)。

仔细想想,其实上述的泛灵论观感,与现代人鉴赏画廊名作的态度没多大分别。两种感性认识态度不约而同地“见到”观察对象蕴涵的光晕:这些对象之于观察者,既有距离感,又异常亲近,均是独一无二的玄妙客体。其中,自然灵性、神迹是不可重现的(补:唯有透过习俗仪式重演),艺术品则是不能摹抄。由此可见,从古代泛灵论假定了自然皆具神灵,经过中世纪工匠被视作顺应天启来工作,到现代艺术家被认定是否定(或摆脱了)物质条件来彰显个人的美学精神,哪怕以上的社会关系改变了多少,思想进行了无数次除魅工作也好,光晕(或准确地说,彰显光晕之物)依然存在。个中差别,在于光晕体现的形式和价值观有所不同。原因很简单,由于人类社会关系的改变,价值观亦随之而变,人们崇拜的物神内涵也自然不同。比如说,面对同一幅画作,中世纪人可能见到的是超凡神性,现代人则见到艺术家的个人美学修义或精神;反过来说,当画作被揭露是作家为薪水而画,中世纪人可能觉得没大碍,但现代人或许质疑其美学价值,把画作降格为庸俗的消费品。话说回说,班雅明认为随著现代化的急速发展,光晕正进一步衰竭,他还断定现代的复制技术能彻底地消灭此一玄妙客体。

“如果能将我们现代感知媒介〔笔者按:即现代化的感性认识方式〕的变化理解为光晕的衰竭,那么,人们就能揭示这种衰竭的社会条件。”——《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段 III

“复制技术把它所复制的东西从传统领域中解脱了出来。由于它制作了许许多多的复制品,因而它就用众多的复制物取代了独一无二的存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段 II

班雅明口中的复制技术,当然是指大规模的工业式生产。然而,试想一下,假使一幅文艺复兴时期的名画(例:《蒙罗丽莎》),经过大规模的复制印刷,这堆复制品最终不会消除了原画的独特性(光晕)。此外,原作应该依旧被标为天价,并收藏在罗浮宫博物馆内。所以班雅明的意思不单指复制式的生产技术,而是指以复制技术为生产基础的新型艺术。他列举的例子,包括有摄影和电影。概言之,由于这类新型艺术品以可被复制、无限增生为核心,现代社会早期遗下的美学鉴赏和它那不可摹制的独特光晕,一并被驱逐出艺术范畴之外。何况更真相大白,原来从古以来,神秘的光晕一直遮掩的不是别的,正是社会关系:自然对象—艺术品的蜕变过程,就是人类社会透过特定的感性认识方式的动员或管治模式罢了。而经过艺术的彻底除魅,班雅明认为换来的好处有二:一,观众能够自觉地对艺术品作科学分析与艺术分析(非蒙昧的美学鉴赏),以便剖析艺术品的生产原因与条件,以及它在社会关系里呈现的价值;二,托赖复制技术带来的便利,新型艺术品能大幅生产,能够广泛地流传、散播,有助第一点的情况,启迪民智。

“法西斯主义谋求的政治美学化就是如此,而共产主义则用艺术的政治化对法西斯主义的做法作出了反应。”——《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后记

最后,班雅明便划分了两种艺术观。如果刚才提到复制型艺术品带来的好处,以及班雅明本人在《机》运用的唯物辩证论分析工作,正是“共产主义—艺术政治化”的一轴;相反,把现代政治美学化,试图把所有政治活动当作美学来鉴赏,还作为漂亮的艺术品来呈现,并不加任何具体的分析,便是彻头彻尾的法西斯主义了(亦即“法西斯主义—政治美学化”的一轴)。班雅明认定以上是德国纳粹党使用的政治操作之一。由于现代的美学鉴赏是要求观察者莫视现实的生产条件,把这一套鉴赏方法搬到政治范畴使用,便产生极大的危险:皆因观察者会罔顾事实,甚至将自己与政治人物、政治领袖的关系,倒退至前复制时代的美学欣赏关系,唤来该死的光晕死灰复燃,恢复蒙昧状态。

结语:以上便是《机》一文的微言大义。尽管班雅明的好友们阿多诺(Theodor W. Adorno)霍克凯默(Max Horkheimer),接纳了班氏对前现代社会的美学现象分析,但他们两人似乎否定了《机》为复制时代所作的乐观判断。在《启蒙辩证法》(Dialectic of Enlightenment)中,抱持悲观心态的阿氏与霍氏,大力批判工业时代的流行文化,并视之为启蒙、现代化带来的灾难性恶果之一,份属现代社会追求工具理性的庸俗化表现,加速现代人被物化的现象,但这些都是后话了。无论如何,针对当今资讯更易流通的互联网时代,笔者仍然觉得班雅明的见解有一定的参考价值,起码他的政治美学化与艺术政治化,是一门非常简便的分辨方法,有效地帮助我们区分繁杂的网上资讯,值得借镜。

《美感的意识形态》:伊格顿美学史论的野心与盲点|方川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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