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龛位难.三】谁可自主身后事? “已上车”的幸福婆婆
每个人的出生都是被抛掷到世上,而又努力寻求生活自主。这个渴望,由生延至死,香港人对自己的后事,又可否保留自决、确保自己生命残余享有尊严的对待吗?骨灰龛位可是老掉牙的土地问题,但亦关乎政府的视野、以至传统信仰与环保新思想间的拉扯角力。
82岁的丽婵婆婆,因为拜山,已多次到访自己将来的安身之所——和合石灵灰安置所。“𠮶度几好呀,𠵱家整左个撒灰用嘅纪念花园,环境仲靓。”丽婵说。这个四人家庭位已住上了三人:丽婵丈夫、妈妈及其中一个儿子,将来再加上她,就住满了人,世上另一边的“家”就更加热闹了。丽婵婆婆不但是不用愁龛位的幸运儿,更是一个能够掌控自己身后事的老人家。她的寿衣已经订做好、首饰也已分给家人,现在的丽婵,不瞻前也不顾后。“人唔知足就好麻烦,我好满足我𠵱家嘅生活㗎啦。”
丽婵虽然年过80,年轻时又曾因撞车,所以走路时要撑着拐杖,但腰骨挺直,声音响亮。丽婵的一头银短发烫贴顺服,信义会的社工苏姑娘笑说她“好型”,丽婵爽气地说:“系呀!而家大事都做齐(意指嫁娶等人生大事) ,剪得短啲都冇所谓啦。”
丈夫死时无得拣 自己寿衣自己造
丽婵是个独居长者,一人住在青衣长安邨200呎单位,却没有落入独居老人的俗套想像。她挂在屋里的日历每格也填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学普通话、英文、画画、做橡筋操等等。她最近正编织一种自己发明的颈巾,反转的话可当冷帽用,还义务为社区中心多织几条送人。其实,丽婵不一定要当个独居老人。她本来大可跟儿子及孙子孙女住。“我申请长者公屋,仔女都唔知。”丽婵说:“搬出去一来是让孙子孙女多点空间温习功课,二来也是为了自由自在,唔使吓吓都顾住两个孙。”
2011年,丽婵多姿多采的退休活动中多添了一项——参加基督教信义会的“生死之交”计划。计划邀请长者制作“生命旅程记录册”,回顾自己的生命大事、思考后事安排,又邀请家人参与讨论。在小册子里,丽婵回顾了自己澳门大户人家的出身、打仗后家产变“乜都冇”的童年,又忆起后来当上制衣工人、结识丈夫、两口子开一间装车车房的经历。而最让她自豪的是“挨得几辛苦,都供晒五个仔女读书”——现在五个子女个个大学毕业,其中一个女儿更是博士毕业。但制作小册子时,丽婵亦想起了2011年丈夫过身时的不快经过。她丈夫一直贪靓,平时出街也穿恤衫打呔,80岁大寿时还要子女买一套三千多元的西装送他。“本来我打算呢套西装可以畀佢‘装老’嘅(即作寿衣用) ,点知佢过身后,殡仪啲人话寿衣衫裤要盖过晒手脚,咁样对后人先至好。”丽婵说。她无奈之下订做了一套长衫马褂,但记得颜色深沉,都是宝蓝色,选择不多。“当时心谂,我自己件寿衣要自己做番。”
【上龛位难.二】孝子三迁母骨灰 看透世事:人死点解要霸地方?
既然死后无法自主,那就在还可把握的事情上自决吧。丽婵决定做一套寿衣,在女儿陪伴下去了一趟深圳,做了一套绣上万寿菊的寿衣,配丝黑长裙,还买了一对红黑绣花鞋——“人哋买嚟出街着㗎!”她还手缝了一套白色内衣内裤。因丽婵已皈依佛教,所以归老之时,还会再身披一件道袍、缦衣。丽婵笑说自己没有丁点财产,但有一点自后生时储下来的首饰,也一一分给子女新抱。“首饰有大有细,价位又唔同。咁我就打多五对手鈪分畀孙仔孙女。大件(指首饰)就夹细件,或者细件就送多几件……同埋边个送过戒指、手链畀我,我就送番畀佢。”丽婵说。婆婆把珠宝都散尽了,但人生还长啊。“我都戴唔到咁多……手指关节又变得好粗。”丽婵又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玉镯,笑说那个也想送人,不过现已脱不下。
葬礼仪式 “呢啲嘢做畀人睇”
丽婵不同许多传统老人家,一点也不忌讳谈身后事。甚至早前子女在圆玄学院为爸爸安装牌位时,丽婵甚至说:“顺便挑埋我个名上去啦!”仔女们纷纷说大吉利是:“嗟!我阿妈仲喺度!”丽婵笑说不怕谈死亡,因为觉得人应该要追上潮流、时代。“开放自己,咁样后生先会钟意㗎嘛!”丽婵记得丈夫就不喜欢谈死亡。在病床上,她唯有试他:“我问佢,大哥过身𠮶阵用天主教丧礼,好清静,你觉得点?”丈夫摇摇头:“唔钟意!太静!”那丽婵便知道该如何处理——结果先生过身后,采用热闹的道教仪式风光大葬,租了个大礼堂。子女们的上司都来鞠躬,人多得座位也不够。
但丽婵其实心里知道:“根本呢啲嘢就系做畀生人睇。”丽婵对死亡看得很轻。即使拥有公营龛位,大概跟成功上车家庭一样幸运,她其实也不太激动。丽婵家人骨灰早于20年前安葬于此家庭位,当时还毋须轮候经年,而且容纳四人一起安葬。“死咗后个人其实已经消化咗,臭皮囊已无乜所谓。”已皈依佛教的丽婵说。
虽然丽婵对于往生后骨灰撒往自然或存放龛位,不太在意,但子女们一直甚为在意。“佢哋钟意有个龛位喺度,觉得一家人可摆埋一齐。同埋有个位去拜始终好啲。”现在她也正物色一张最美的照片,嵌在石碑上。前阵子拍摄的证件相好像不错,她笑说。丽婵也不要求子女将来要时常拜祭、或烧什么贡品。“死已经系交代。一个人去咗就系去咗,你吩咐点样做,都系多余嘅。”她也不怕死:“我个心已经好平静,唔惊,有时谂如果瞓瞓吓咁去咗就好……好话唔好听,该死就唔使病。”她怕的反而是痛苦地在生死边缘挣扎——所以在填写“生命旅程记录册”时,她也表明生命危急时不希望作任何急救。“𠮶时我先生入过特别护理病房,见过唔少啦!医生用熨斗咁嘅嘢(自动体外心脏去颤器)电佢,会成个人弹起,肋骨都断!”丽婵说。
年轻时,丽婵和丈夫挨过一段苦日子。 他们俩努力经营的车房因荃湾重建而被政府拆卸。1970年代股灾无生意,丽婵无师自学经营鸡场,养起25,000只小鸡。现在丽婵儿孙满堂,也是享乐的时候了——年轻时她曾做戏服,被任剑辉赏识想收她为徒,但因父亲不喜欢而没有入行。现在老来她反而跟朋友加入粤曲班,还笑说自己唱的是“唐伯虎点蚊香”。
丽婵的快乐、对生命的热爱以及死亡的自在,既源于她的乐观,也因为她是个幸福的老人家:有经济能力、有关心爱惜她的家人、还有“上车运”——于20年前就肯定了未来的龛位,身后事已是尽善尽美,了无牵挂。但香港不及她幸运的人,又有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