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代矛盾】忧勇武儿子安危 和理非父夜夜守候:最紧要返来
“I go.”19岁的儿子出门前透过WhatsApp向爸爸说。“I safe already.”凌晨,不知多少个小时后,儿子终于回到大学宿舍。一直在看直播的爸爸,收到儿子的讯息后终于舍得关掉电视,和太太回房睡觉。这是张先生这三个月来与“勇武派”儿子的相处日常。从6月9日起,张先生的儿子和很多年轻人一样,日以继夜走上街头抗争。作为“和理非”的父亲虽然无法完全认同激烈的抗争手法,但理解年轻人的愤怒从何而来。明知劝服不了儿子退下火线,只能怀着复杂心情,盼他早点平安归来。【“撕裂社会中,亲情何价?”系列.一】
8月10日,一群父母在中环爱丁堡广场举行集会,主题为“守护孩子”,声援年轻抗争者,强调永不割席。出席的多是年轻父母,也有不少“银发族”,但鲜有像张先生这样的中年人。张先生当日一直跟在游行队伍的最后方,他步履不稳,一拐一拐的,右掌微微向内屈曲,左手一直拿着雨伞,为前方不认识的年长参加者遮挡阳光。
年轻时从香港大学毕业后,遇上八九民运,张先生和百万香港人在八号风球下上街,声援北京学生,自此,参加游行表达诉求成为他生活中的一部份。他有先天性脑血管畸形,30岁时病发,增生的血管爆发令他右手右脚至今不能灵活自如,但即使身体状况令他容易疲倦,多年来他仍风雨不改参加各种游行,“我是一个和理非,三十年来都是。”
“和理非”爸爸却有一个“勇武派”儿子。儿子就读大学二年级,在反修例运动中经常站在最前线。张先生说,儿子出门前会在Telegram群组约好大学或中学同学同行,出门时会穿不是黑色的衣服,揹个装得满满的大背包,在WhatsApp向他发“I go.”的讯息便离开。
一个少年去救火 能不流血吗?
7月1日,张先生参加由民阵发起的游行,晚上到达金钟,这是父子俩首次同在冲突现场,当时一大批年轻人正冲击立法会。接近午夜,张先生收到朋友发来的“告急”讯息,声言冲击者被捕,会被控以暴动罪。张先生很担心儿子,却不知道茫茫人海中他在哪里,会不会如朋友所言,一定会被捕?“我真的好害怕。”相隔逾两个月,再次回想当日情况,他幽幽地说了这句话。
直到两日后,儿子从宿舍回家,才跟父亲说当日负责“守”龙和道。对于当日情况有多危急,儿子仅在WhatsApp留下“defending”作回复,没交代其他细节。“我没问他defending意思,我觉得是挨打了。”
被撇下了这三位成员 没法去令这猛火不再燃 瞬息之间葬身于这巨变
两个多月以来,警方曾出动警棍、长盾、警犬,发射过催泪弹、胡椒弹、橡胶子弹、海绵弹,上月更首次出动俗称“水炮车”的人群管理特别用途车。对峙的另一面,激进示威者也愈来愈暴力,除了设置林林总总的路障,掷砖也成为常态,甚至有人投掷汽油弹。在如此激烈的对抗下,浴血街头绝非不可能。
“他没有受伤!”对于儿子的情况,张先生说得决断,但顷刻便犹豫,“他不敢让我看,我相信(没有受伤),应该没有什么大伤吧……”虽然儿子会与朋友一起到示威现场,但张先生说儿子的朋友都没他那么“勇武”,“不像他冲得那么前,最后关头都跑掉了。”他引用达明一派歌曲《十个救火的少年》形容:原本十个打算去救火的人,一个个因种种原因离开,只剩下三人去救火,最终不敌火势牺牲,“被撇下了这三位成员/没法去令这猛火不再燃/瞬息之间葬身于这巨变”。他叹一口气,担忧之情表露无遗,“唉,真系惨。”
每逢有示威冲击,张先生都会与太太一起看直播,一看便看到凌晨4、5时,翌日上班没精打采。电视里每个示威者都是黑衣蒙面,难以分辨谁是儿子。“沙田新城市广场冲击那晚,我老婆拿照片问:‘这是不是我的儿子?’相片里有两个人跪地保护小朋友,一个戴黄帽,一个戴白帽,蒙着眼睛,谁知道那是什么人?看得出我老婆比我还担心。不对!我跟她一样担心,但她有我作依靠,而我没有人可依靠。”他失笑,笑得很苦涩,看起来不堪一击。
儿子长大有思想 “劝都冇用”
与受伤相比,他更怕儿子会被捕。“他说顶得了(催泪弹)一两秒就可。我说一两秒都要走,不要留下来!‘6.12’那天,无数‘速龙’打人,有男孩在天桥被人打倒在地上,就是因他搓眼睛。顶住一两秒?一两秒都要走呀!”想像到儿子可能身陷险境,他愈说愈激动。
反修例风波爆发以来,截至9月5日已有1,187人被捕,当中逾136人被落案检控。7月28日,中西区一带示威演变成严重警民冲突,警方在上环拘捕49人,当中44人在两日后被落案控告暴动罪。根据《公安条例》,暴动罪最高可判监十年。对很多家长而言,子女失去十年宝贵光阴,等于“一生完蛋”。
张先生的儿子多次在前线抗争均没被捕,但无人能担保下一次或再下一次能逃脱。作为父母,除了担心惊恐,张先生自觉什么都做不了。“劝都没有用,他有自己的看法。”他停顿数秒,面露无奈地说,“我也劝过他……唯有……小心一点吧,跑吧,那班‘速龙’抓住跑得慢的那几个人,你快过那几个人就可以了。”
年轻人是说我会承受你的风险,老一辈承受不了的,就交给我们。
随着激进示威者的抗争手法日趋暴力,不少人直斥他们为“暴徒”,破坏社会安宁。张先生不同意这种指控,认为如果政府一直不回应市民诉求,只会逼示威者更大力表达诉求,期望当权者“听得见”。在他眼中,示威者只是想争取一个公平制度,儿子也不是没来由地一下子变得“勇武”,“是政府逼他,换了是我也会发怒。”“7月1日立法会有一幅涂鸦:‘是你教我和平游行是没用的。’真的没有用,林郑月娥不愿妥协,从2014年到现在,民主派、和理非提出的要求没有一样成功!结果搞成现在这模样,什么东西都爆发出来了。”
一直以来,张先生相信和平游行示威有其作用,他曾对抗拒参与的儿子说:“为什么要憎恨警察?他们只是(政权的)工具。憎恨政府就用和理非手段吧。我又不够打,你也不够胆子冲,那就一起游行吧。”直至今年7月1日,他终于明白儿子在想什么。
当日下午有全身黑衣装备的示威者冲击立法会玻璃门,有立法会议员曾上前阻止,示威者回应:“我们做好被捕的准备了,交给我们吧!”这句话在张先生这位中年“和理非”心中留下烙印。“那一刻,我才知道我从前的看法是错的。年轻人是说我会承受你的风险,老一辈承受不了的,就交给我们。”说这句话时,他两度哽咽落泪。
睹儿子宁挨饿买物资 盼儿子能保护自己
没有人能评估这场运动何时才会真正完结。“他们(示威者)只有二十来岁,不会让这场运动就这样停下来,一定要换回一些东西。但换得到什么?我不知道。”
但张先生的“要求”愈来愈低:由一开始劝儿子不要上前线,到后来知悉儿子挨饿储钱买物资,要借别人的“猪嘴”,便决定出钱为他买眼罩、滤嘴,让他好好保护自己;再到现在,他只希望儿子能平安回家。“这场运动我当然希望成功,但这只是其次,最要紧的是我儿子没有事,我很自私。”他其实知道这句话不可以对儿子说,因为全心参与运动的儿子一定会生气,所以他只对儿子说:“最紧要系你,最紧要系你,唔好听都要讲一句,死都死返来见我。”
上文节录自第179期《香港01》周报(2019年9月9日)《撕裂社会中,亲情何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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