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犯条例】音波功社工 前线执仔 开咪劝警:政府不理市民创伤

撰文: 李慧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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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雾弥漫整条干诺道中,大批防暴警察向示威者发射催泪弹的7.21晚上,一群没戴口罩、没穿反光衣,身穿“我哋系社工 守护公义”黑T-Shirt的人们,抱住咪高锋和扩音器到处奔走。警察与示威者之间,如箭在弦之际,陈虹秀和同工不紧不慢地开咪:“你系警务人员,有你嘅专业同守则。市民面对你的枪、警棍、圆盾、长盾、催泪弹,佢哋有咩保护自己?不妨掉转位置思考下。”
摄影:龚嘉盛、李慧筠

社工游走冲突现场,宗旨是避免过激冲突发生。“为何我哋唔面向市民?佢哋唔使我哋教,警方亦唔好搞错,以为我哋可以煽惑示威者。”(李慧筠摄)

警察鼓噪,显得甚不耐烦,有人不断敲打圆盾。适应了烟雾的示威者再度上前,如浪潮。她继续说:“请指挥官提醒同袍克制冷静。我要重提呢个政治问题系政治解决,你哋系被人摆上台。唔系针对你哋,只系唔想你哋伤害完我哋,返屋企都会内疚。”

早前沙田冲突,防暴警察晚上突然在大会堂一带布阵,与其余防线包围源禾路示威者。盾牌与皮靴敲打著地面推进,示威者筑起伞阵。同一把女声开咪大喊:“停一停!”又问警察为何封锁市民唯一的撤离路线。警察把大光灯射向声音来源:“小姐你系边位?”

幽暗的路上,大汗淋漓、扎起长发的陈虹秀,当时只一个人。“我系一位社工,亦好多同袍系现场。”

社工游走冲突现场,宗旨是避免过激冲突发生。“为何我哋唔面向市民?佢哋唔使我哋教,警方亦唔好搞错,以为我哋可以煽惑示威者。”(李慧筠摄)

警戒线上,社工不穿反光衣

“阵地社工”的组成是机缘巧合。6月12日,陈虹秀打算到中信支援社总(香港社会工作者总工会)同工,湾仔路上遇上一枚催泪弹飞来。“一边前进,一边开始拎起咪高锋,跟警察说明情况,见有缓和。”三天后,社总商讨后招募同工加入“阵地社工”,以三至四人小队形式游走在冲突现场站岗。除了社总、“社工复兴运动”和自发落场等社工亦渐多。

一件T-shirt、一个扩音器为记,漫天烽火里,他们没有口罩,也没有反光衣。“我哋嘅立场好清晰——系警戒线避免双方情绪激动,互相伤害。”警察手上武器更具杀伤力,社工大多面向他们,“我们会讲返个现场状况,数算佢哋嘅武器,不断去提话市民走紧,令警察有认知(cognitive)在脑。可能都嫌我哋烦,但把声入咗媒体录紧,佢地都奈唔何,唔可以当无听过。”这同时是向市民提醒推进情况和撤离路线,“我哋提供资讯,但原则系唔会劝人留或走,相信同尊重大家有自由意志。”

“其实警察唔使太紧张,你执行职务,何需暴力对待?跌系地上的、走避不切的,你仲用盾牌打佢、用棍殴佢,无需要㗎嘛。”(李慧筠摄)

“音波功”作为提醒:你有武器、市民走紧

“我们的声音是作为一种提醒。”她说。“唔系要双方听我哋讲野,而系想双方多思考。”

“有时,人群好明显撤离紧。”上水游行当日,她有一幕最深刻,当时防暴警察高举警棍冲向一个坐在路上的伯伯,市民为保护他而开遮。“我嗌:你唔好跑得咁快,人地走紧,喂,佢跌咗落地下,唔好打过去!佢好似恢复理智:‘咁你咪扶佢返去!’”好几次,一些警员脱离原有排阵追打人,特别是走得慢的黑衫年青人,“仲系游行时间、路线,你做咩无神神捉人?咁系失控。”

有时警民对峙尚有空档,她会提醒警察留意心跳和情绪,一阵阵音波功,令人错觉自己正参与正念练习。“动作有无好绷紧?人好得意,我唔提你膊头缩起,你未必发现。”陈虹秀指指记者的肩膊。“提警察去返正常mode,佢哋如果唔觉自己紧张,可以乱打人。但我都系讲可以被声音提点的警员,有部分系无用,要靠同袍去拉住。”她说:“点解咁仇视市民,系误解抑或本身性格?我唔知。”

在上环现场,陈虹秀开咪说:“执行职务无问题,但清场唔需要过度暴力,头先见到一位师奶拎起支棍想放返栏杆上面,但你地大批警员冲上前拔持警棍甚至打左落去。你地能唔能够冷静去对待在场市民?”(资料图片/卢翊铭摄)

其他杂音:紧张警察、理性示威者

身处现场,社工也要懂得聆听和消化种种杂音,否则只是自说自话。

第一种是警察紧张的声音。在上水,她和同工见到天桥有人嘈吵,上前知有女警对市民亮出胡椒喷雾,手不停震。“警方封天桥,市民走唔到,游行人士又行唔到,人群聚系楼梯,你一喷大家实一仆一碌。当时我地叫佢放低喷雾先,同上司讲开返天桥,她好紧张,话‘我要保护同袍!’我叫佢冷静,佢地唔会冲埋嚟,佢先放低。”慢慢女警冷静下来,跟上司沟通后便重开天桥。

另外是示威者冷静思考去留的声音。陈虹秀见过年青人试图做路障,一会过后,有人说:“我哋唔留啊。”“跟住就走咗,因为第二日沙田游行嘛。你见到大家有意识,唔系玩嘢想留得耐。”她感觉群众经历五年前雨伞运动后更成熟,反中环海滨由解放军接管那晚,示威者高呼一二、一二,“真系似水咁同时退后,谂唔到个队形咁靓。”既然群众冷静,社工们也不是没考虑过,不想示威者觉得社工想做大台拎光环,“我哋唔会干预他们去或留。”

整场运动,她唯一一次流泪的时刻,就是七月一日示威者于下午以铁笼车冲击立法会侧门一刻。“开初仲谂冲入去做咩?我话,走唔甩㖞。示威者话得啦,你系社工呀?读心理学?”她当刻就知道自己出声没用,唯有从旁看著。“见到佢哋一仆一碌推铁马,你见佢唔熟练你就知系普通市民同年青人,个一刻感觉佢哋好似送死。后来当然知道他们想要入去宣示想法。”(龚嘉盛摄)

矛盾升温 跑都会被追捕险死

因为工作,陈虹秀一直修读辅导和正念的课程。她语速快、常提出疑问,但语气平和,少有激动;但她也曾因上水少年被追至跳桥一事而愤怒至顶点。“同工见到有男仔本来食花生,警察转身同佢对望,佢惊就跑……平时我好冷静,个下真系嬲到。点解个细路会惊到唔理生死跳出去?”她本已觉得前线警员对年青人、头盔、口罩、黑衣有许多误解,“𠵱家连跑你都会被追捕。”

整场社会运动一直升温,“警察文化系要团结,有咩唔认同唔讲得,咁佢会点扭曲原本价值观,点样合理化自己暴力行为,如果唔合理化你辞咗工。”另一边厢,面对警察武力,也有示威者反击,“有人话示威者都整伤警察,但当人感到好大生命威胁,你当然会绝地反抗,问题系边个令市民惊恐要反抗,就系警察,而警察点解咁部署,就系林郑、卢伟聪。”前官员、商界最近出面建议设立独立调查委员会,但政府仍未明确回应诉求。这个城市已成一煲烧了整整两个月的滚水。 

记者问,现在社会情绪危机是否很高?“非常高。”她说,别说普通市民,“上水少年跳出去,记者喊哂。警察、家属掉转都会承受本来的尊重变唾骂。”(龚嘉盛摄)

我们的PTSD:不满政府,但投诉无门

无数冲突之间的平静夜里,许多人回到家中,钻入更幽黑的情绪低谷。然后,隔几天我们读到一宗自杀新闻。“大家本来对政府许多不满,储咗好多负能量,逃犯条例修订令我哋见到更荒谬嘅事。开枪画面,会死人的。广大市民有PTSD(创伤后遗症),大家装载唔到,创伤就这样来。原本以为佢唔啱我可以投诉,原来警员number都无埋,投诉无门,究竟系咩社会?大家开始不安。”

社工们日日夜夜在现场“执仔”,工余时间亦要接听无助来电。一个女生喊住打给陈虹秀,因她穿著出门被老人指责闹她是示威者,“年青人而家放工返屋企无缘无故都被人挑衅,廿岁头既人被警察针对,街边搜身被人追打。躲起来的被捕者,有些是很无聊被控,最后就算不落charge,那段时间的惊恐由谁负责?”

陈虹秀父母是海外华侨,当年文化大革命被召回国内,在学校工作,“爸爸曾经看守尸山,他常说讲一套话无人死,实际上一堆人死。”爷爷是地主,在越南被清算,嫲嫲会写字,是中共情报员,下场却是锒铛入狱,“我爸爸在牢中出世。”她说:“最后她努力送哂阿叔阿伯去不同国家,一个相信中国政权的人都咁做,你会谂究竟咩事。”(龚嘉盛摄)

“政府traumatise紧市民,摆社工上台”

陈虹秀做儿童院舍工作,见惯因遭受家庭暴力而有反抗行为的小朋友,以往做法总是先令小朋友安全,再跟他商量其他可行做法,谈谅解或包容,“但今日我问大家有无其他更好方法,我有咩建议?你话正常渠道,有咩呢?”

“点解令年青人咁嬲个政府?𠵱家种紧咩落佢地个心?仇恨、荒谬,政权唔可靠。大个点样信人?政府traumatise紧市民,等于爸妈打到个小朋友求生不得,无路可走,然后话同你处理情绪,但系你打人在先。”这也是为什么社福界无法接受特首林郑指增拨资源处理社会情绪问题,陈虹秀说,近月做情绪支援的同工只有洗澡的时间才能静下来,其余时间不断辅导市民,包括长者中心里因新闻而难过的老人:“社工无得唔理!事实系你摆我哋上台。” 

“真正源头就系政府回应诉求,胜过我哋做一百个Case。”

“社工从来没会唔参与社会运动,因为充权嘅概念,就系令市民知道同得到公平待遇。”除了直接影响生活的政策,“有两件事是我的底线:新闻自由和教育。都是市民知道真相的权利。”而她感觉近年两者都受干预。(龚嘉盛摄)

四川见证贪腐国情 “好机制可制衡统治者”

陈虹秀以前不理政治,喜欢游山玩水。读工程出身的她,在智障人士院舍实习过,开放日,一个院友摊在地上,社工叫她搬他走。“我拒绝,觉得会伤佢自尊,之后被警告。我开始有问号,社工唔系应该关爱同尊重人?”此后便踏上社工之路,随后在四川灾区见证贪腐文化:塌下的映秀城镇,拆完再起的楼房,五周年悼念时节地方政府办的美食庆典,敢怒不敢言的居民。“明明好多人捐钱,但好多楼拆完再起,中间赚油水食差价。”她说。

回到香港,本来也不理。但看著院舍里被虐老人,除了想到为何尿片都不愿换一块如此狠心,服务残疾家庭、贫穷家庭的陈虹秀开始想到背后制度问题。“喂老人家食烧卖,无钱啰,租金贵咪地产霸权啰。真正源头有没有人关注?政府做明日大屿好有计划,但应要计划的医疗、社福都没有。”

“呢啲唔关政治,系生活,咁官谂紧民生吗?这也中央无关,但都事关特首唔系我哋选呀。”她相信好机制可以制衡不好的官员和统治者,“有得拣为何不拣真普选?”所以支持和平占中,2014年签了占中意向书,并在预演占中时静坐遮打道被捕。

沙田冲突里,同工曾经跟陈虹秀说“落唔到去,要上返平台,好惊”。“我话好好,你接触到自己的惊,好有勇气。好多人死撑去前面,最后影响自己同其他人。每个人都有自己岗位——社工、老师、记者、牧者同市民都好,按自己状况、强项和精神心理状况等等,不要逼自己上哂前,无话‘有种责任’一定系前。”(龚嘉盛摄)

轻声细气的低调社工 走在最前线

有人批评社工做社福工作就好,不过《社会工作者工作守则》中,第49条和50条都提到社工有责任守护公义。陈虹秀说:“我对于阶级、权力和仕途不是很看重,我著重的是对与错,亦习惯站在鸡蛋一边,事实上鸡蛋常常受到伤害。”

示威者冲入立法会一夜,陈虹秀见到几个女生好怕,但坚持留低,“想保护市民”。她们借去咪高锋,求在场的人“唔好走,走咗无人保护战友”。“佢哋连个咪都唔识开……几咁第一次走出嚟?”她想来要感谢这些后来擡走立法会占领者的人。“你谂真,佢哋无谂后果,系谂好与坏,留多个令多一个受保护。其实好人性光辉,唔系谂自己,而系全世界。”

跟冲突现场的她恰恰相反,坐在餐厅里的陈虹秀,放下一把长发,说话轻声细气的,记者和摄影记者都要挨近才听得清她一字一句。“我不是很前的人,最好不要影到我……在Facebook见到自己会好尴尬。”她状甚无奈地说。这样的一个社工,天天站到防暴警察和示威者之间的前线,镇定又笃定。她不断强调除了自己,许多同工在前线做被捕支援或情绪支援,“好多社工通宵揾仔,真系救火㗎,你唔忍心嘛。”访问过后,她饭也没吃,便赶往出席下一个会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