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犯条例】23岁被捕社工刘家栋:政府看不到年青人的生命重量

撰文: 李慧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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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栋把长发束到后面,整张脸看起来跟他的颈箍一般苍白。7月27日,他在“光复元朗”当晚,被警察制服拘捕,随后被控阻差办公。保释之后,他右眼边瘀青仍在,结了一点点痂,眼白也不再是血红色,“但其实还是会痛。”他说。
这些痛没有令他哭。被拘留在病房的64小时,与外界断绝联络,心跳过慢的他看著天花板发呆,开始慌张,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好痛苦。“朋友后来告诉我44人被控暴动,”他流下眼泪。“我有种羞耻感,比起那44个朋友,我的辛苦算是什么?”
摄影:郑子峰

7月27日当晚,当晚防暴警察清场,23岁的刘家栋被警员制服,左边脸朝地,左手高举社工证。(资料图片/梁鹏威摄)

“我不后悔”

反修订《逃犯条例》示威发展到7月21日,突然急速转向——当晚元朗白衣人无差别殴打市民,警察39分钟才接报到场,激起民众质疑警黑勾结。隔了一个星期,人们走入元朗,要展示自己不怕暴力恐吓的决心。当晚防暴警察清场,23岁的刘家栋被警员制服,左边脸朝地,左手高举社工证。他被控“阻差办公”,被拘留64小时直接提堂后终获保释,他穿著病人服,顶著一只红眼睛跟记者说:“我不后悔。”

在整个六月以来的社会运动,大部分社工都不带任何装备地游走冲突现场,提供被捕或医疗支援,辅导情绪,在警戒线按警例向警察查询清场时示威者的撤离路线。“社工在这个时候,是沟通的角色。社工是当你慌张的时候,有人在你身边,话我喺度,告知你在不同情况下有什么权利,令大家心安。”

本身是“社工复兴运动”成员的刘家栋,觉得这场运动重新定义了社工证。“以前这张证是帮我们去转介个案,但到这些情况就没用了。”他笑道。“但愈来愈多人拿著这张证去作支援,我会形容是复兴社工价值。Social Worker,社会才是我们的本位。”

被控“阻差办公”,被拘留64小时直接提堂后终获保释,他穿著病人服,顶著一只红眼睛跟记者说:“我不后悔。”(资料图片/罗国辉摄)

示威者的一句:“我明呀” 

被拘留在病房的64小时,整整三天的时间,运动的发展迅速又翻过一波。他不被获准离床,也不可以跟病友聊天,看著天花板数算时间过去,睡不好,时时刻刻都在想外面还有没有人被拘捕,有没有人受伤。后来他从朋友口中得知44人在中上环冲突中被控暴动罪,当中有厨师、机师、护士。相比之下,他觉得自己没资格喊苦。

只是这些教他想到七一示威者占领立法会的时候,示威者以大声公哭著说,站著没用的,而他跟准备占领立法会的示威者说,暴动罪要坐十年,“他们应我,好简单一句:我明呀。我唔去坐十年,十年后的香港我都接受唔到。”他说:“一个后生仔入去十年,最青春的时间没了。我觉得他们没想过自己可以得到什么,而是香港得到什么。”

“这个夏天好热。”他说:“每次群众上街都好辛苦,但他们不愿意停下来。”于是他也不愿意休息。“我觉得自己做得未够,唔可以停。”

“好多和理非、游行和示威,政府是故意听不到和见不到,当然会绝望。状态最差遇上最不好的事,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承受。”(资料图片/曾梓洋摄)

自杀与绝望 社工也无力的时刻

示威者梁凌杰坠楼逝去那天,刘家栋在办公室工作,得知消息一刻,脑中一片空白。此前他一直有做相关防止青年自杀的工作,很快跟同工以“防止学生自杀民间联席”名义举办了记者会,促请政府尽快回应民间诉求。记者会之后,他碌碌手机,又见一个人留下反送中讯息后自杀。

他后来在梁凌杰坠楼的现场太古广场做情绪支援。二百万人游行当日,许多人前往悼念,一些社工伴著情绪崩溃的人坐在暗角。刘家栋记得有年青人出身基层,有人出身律师世家,却一样哭得厉害,“一个16岁,一个18岁,自初中开始就见到DQ议员、一地两检、三跑,不是没感受的,只是不知怎样站出来。到现在,他们见到人牺牲觉得很绝望,共同诉求是希望拥有民主自由的社会,却发觉用尽方法都撼动不到政府。”

上月社福界举办静默游行,把一个写道“政治问题”的汽球抛入政府总部,希望“将个波畀返林郑”,要求政府正视民间诉求。(资料图片/卢翊铭摄)

“这么多年来,清楚见到政府想要的人民是谁:努力揾钱,发展经济;但过程中人民却不断被剥削。”他说的不只是民生政策,也是青年试图改变社会制度的方式,比如被选举权。“只有民主政制才有真正幸福,这是一代年青人看到的,所以才把变革看得比自己更重。”

他到粉岭嘉福邨给亡者上了一炷香,此后看著悼念的群众哑口无言。“我尝试安抚大家,但好难,大家难过是因为都明白生命的重量,但威权政府完全看不到。”社工这时也显得无力,“逐条人命,我们想救,但做不到咁多。社会改变也是,真正要改变的是政府。唯一出路是政府愿意聆听市民。”

“我尝试安抚大家,但好难,大家难过是因为都明白生命的重量,但威权政府完全看不到。”(资料图片/高仲明摄)

政府不懂得生命的重量

生命的重量,到底是什么,刘家栋经历过,他知道。出身基层家庭,曾经因为父母管教令他痛苦,他宁愿终日跳跳街舞也不想读书,低潮时两度企图自杀。“找不到生命的价值时好痛苦,不要说明天,单单是活在今天也很痛苦。”跟外展社工联络后,他慢慢走过来,凝望过去的自己和父母,看到图画的另一面,“好明白弱势带给人什么,对心灵的局限是什么。”

升上高中,刚好是反国教一役的社会运动热潮,同时读到六四事件的他,发现原来有人可以为社会牺牲到难以想像的程度。加上读过CD(社区发展)元老莫庆联的一篇文章,他发觉社工这个专业曾于70年代跟天台屋街坊一同抗争。“原来有份工可以让我投身社会去改革社会。中四时,决定点都要做社工。”他选科时,除了社工,统统不选;近年主动加入“社工复兴运动”,一边投身智障人士权益和学童自杀议题,也曾以21岁之龄参选社福界特首选委。

如果当天没走上社工的路,今天他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如果当个远离政治的人,生活会不会更好?刘家栋摸摸下巴,“好难想像啊,因为我从没后悔走上社工的路,是社工成就我这个人……找到生命的价值,不为自己而活,而是为他人而活,这是社工带给我的价值。可能我牺牲带不来什么效益,甚至到头来是一无所有,我都愿意。”

示威者指骂完他,隔几天透过网络找寻他跟他道歉一事,教他落泪。(郑子峰摄)

留守香港 不舍得的人和事

刘家栋每逢提起现场遇见的每一个示威者,泪水总是源源不绝。这次他说的却是一个关于爱的故事,始于一场示威者误解社工劝参与者离开的指骂,“我试过畀个示威者闹到七彩、体无完肤,几日之后他在网络上人搭人地找到我,跟我说对不起,我明白他们不是故意发泄在我身上,而是太多恐惧太多怒气了,其实他们很有质素,没有政府所讲的暴戾。”社工专业或许要求控制情绪,但到底是个23岁的年青人,他吸吸鼻子,“这些时刻,我也是人啊,这些眼泪是凭我身为一个人的身份而来。”

这份年轻,让他更能感受到年轻示威者如何独自扛下一些抗争的代价。访问时,母亲给他打电话,担心他未吃饭,他拿起备用电话,眼也不眨地跟妈妈说吃过了。挂线后他无奈的笑,其实他一整天都在忙,没吃饭,还觉冷请记者调高冷气温度,但为了不让妈妈担心,说了谎。“家人真的很担心,真的要花时间哄哄他们。”

“香港养我育我,是香港成就了我。大家也一样,很想重拾自己的价值和身分。”刘家栋说。(郑子峰摄)

移民与否,谁都想像过,但不愿离开只因为还有不舍得。碌碌刘家栋的Facebook,他以前旅行时上载过一张西藏天空的照片,天空湛蓝而黄土飞扬,仿如图画。这片土地,他似乎很难再踏足了;如同他出生地。他在大陆出生,幼稚园唱过国歌,戴过红领巾,小学时跟家人来到香港,中学时思想偏向认同牺牲换取稳定生活,慢慢学会了自由、人权和民主的概念,“香港养我育我,是香港成就了我。大家也一样,很想重拾自己的价值和身分。”他说:“香港要死,我都选择陪香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