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三十】组织沙田万人上街 岁月沉殿 热血社工柔情抗争
1989年的一个雨夜,台风布伦达吹袭躁动的城市,沙田中央公园蒙上了一层灰色,一群青少年服务社工拿着大声公,在婚姻注册处外空地等待。接着,踩着单车的人来了,他们浑身湿透,一个接一个坐到地上。
五月二十日,北京宣布戒严。一位26岁的沙田社工,认为要立足香港,推动中国民主化,于是投身当年沙田区万人集会,港岛的150万人游行。
激动过后,这个青年社工持续冲撞了好几年,同路人或移民或各有位置,他有一刻醒觉,要走到做工的、被拆迁家园的人群里去。
访问前一天,55岁的孔繁强(Billy Hung)刚从中国内地工作回港,我们自然谈起了《逃犯条例》修订。记忆中30年前的香港,也像访问这天般下着雨。
摄影:高仲明,部分照片由受访者提供
八号风球的街坊集会
1980年代,Billy 在沙田禾𪨶邨做青少年服务社工,他跟几位同工在沙角邨印海报,踩单车兵分三路到不同屋邨,召集居民到婚姻注册处集会。“大家好㷫,觉得一定要回应。我一路踩单车去贴海报,秦石、乙明、新翠,海报都湿透了。”晚上有二、三百位街坊冒着台风踩单车去集会,注册处门外坐满人,旁边一地单车,外头横风横雨。
“聚了人,做什么好?好即兴,事前完全没规划,只一个大声公。”他和新田围邨社工林秋美拿起大声公,开始闹:“搞错,这个政府……”闹完一轮,街坊开始轮流发言:“有个婶婶说,我们支持学生。”
社工早撒下关心社会的大网
单说1989年,早在五月四日,就有70位沙田区社工发动支持八九民运的联署,其中一名字,便是Billy。这些社工带领着他们中心旗下的青少年加入行动,“关社组”、“民锋社”,统统是关心社会的青年人。
“后来互委会、区议员陆续加入,扩大变为沙支联。”Billy Hung 数着记忆中的名字:“有几个关键人物:沙角邨社工谭阜全联络社工和互委会。陈汉英是沙角邨区议员,也属互委会。区议员程张迎、卫庆祥,还有黄匡忠、刘江华(今民政事务局局长)。”
把时间线再推前到1984年中英签署联合声明之际,沙田社工早撒下一张关心社会的大网。禾𪨶、沙角、隆亨和秦石邨几间中心都有关社组,这些青年人在区议会资助的“沙田青年议会”认识,讨论区议会事务,加上不少人是民间团体“香港政策透视”成员,Billy 上司王惠梅也是一员,“一起推动八八直选、香港政策民主化。”
他们把撒下的网拉回来,是一个又一个关注民主的青少年。“这个班底在1989年的气氛下很快有反应去声援。社工把几个沙田区的青年人连系一起,在发起运动的角色很关键。”
橙园很快变成工厂,我看着乡下变化,贪污、环境破坏,各人用各种手段致富。当年学生叫什么反官倒、反贪腐,我的亲人就是那些倒卖钢材的大户。
改革开放 故乡橙园变工厂
当时距离中共军队镇压学生及平民,尚有七天。当年26岁的Billy 没想到后来,他的人生、香港前途乃至中国前途,将毫不留情地转向。此前他时不时会回佛山,祖母替他在故乡留了一个对着橙园的房间。回乡途上,他窥见改革开放阴暗的一面。
“橙园很快变成工厂,我看着乡下变化,贪污、环境破坏,各人用各种手段致富。当年学生叫什么反官倒、反贪腐,我的亲人就是那些倒卖钢材的大户。”他看着开厂的亲戚聘请200个民工车衣,转头嫌他们懒惰肮脏;他看到民工的饭𩠌没肉,只一碟炒辣椒。Billy 苦笑起来:“有些人觉得自己变有钱人是合理、应该,一来穷了那么久,二来是我叻,掌握到机会。”
“当时很想建立民主、有福利保障的香港,也有种天真想法,觉得中国都改革开放了,香港做到的,在中国也会慢慢出现。”八九民运烽烟一起,他心有戚戚焉。“88直选之前,已有香港回归的气氛,港英政府要搞民主化。我想,既然关心香港民主,不如又关心中国民主。”他说。
那两年几,我的确是很火热,时时刻刻都在想还要做什么。
坚拒移民 “断了自己后路”
Billy 说话温柔,一字一句平稳扎实,彷佛都是经年思考锤炼而成的答案。1989年和1991年之间三年,他并不是这样。六四凌晨镇压当天,他们本来打算通宵开会,看到电视直播北京坦克辗过人群、枪声四起,他整晚无法吐出一句话来。
霎眼间,即将回归的香港被拉扯至巨大的命运漩涡里,每个人都要逼切想及将来。面对人生交叉点,有人走得更前,有人自我噤声,有人举家移民。“我想了反方向。”Billy 当天收到姑姐从加拿大打来的电话,她说:“你去见我的私人律师,他会帮你办移民。”“我不移民。”“阿强,我这么多年没亲人在旁,你来陪我。”
“我很坚决,直情不见,这样断了自己的后路。”当时他立志要立足香港推动中国社会发展,每天想的只是要怎样把六四镇压传扬开去,用力记住这道伤痕。于是全力瞓身,不休息,听讲座、开会、在尖东办“疯狂亚运会”,装扮坦克追人群讽刺北京亚运,办民主营、学习班。“那两年几,我的确是很火热,时时刻刻都在想还要做什么。”
当初身边很多人走,我很责备:‘搞错你班友,最初乜乜乜。’直到他那句,我就醒觉。每个人都面对不同的事,我不应拿着一个标准觉得谁人才算有良知。
同路人 “很多不再在身边了”
1991年,跟他一同筹划婚姻注册处集会的社工,临移民前搁下一句话:“‘在你身边好辛苦。’这是我身为组织者的最大反省——当初身边很多人走,我很责备:‘搞错你班友,最初乜乜乜。’直到他那句,我就醒觉。每个人都面对不同的事,我不应拿着一个标准觉得谁人才算有良知。”
当年一同感受过天安门广场酷热的人,有的因为没信心所以移民,有的不愿再说些什么,“很多不再在身边了。”也有人在生活中实践八九民运所追求的民主,“有些人用不同方式去做,比如培育社工。有些人,游行时还会碰面。”
我180度转变了,想要关心别人的生活,他需要什么?大家如何走在一起去争取?
转投劳工基层权益 走进别人的生活
运动结束,但生活行进,当年参与六四游行的工人回到厂里生产,大围临屋区的街坊面对拆迁搬去大埔、粉岭的安排,“我180度转变了,想要关心别人的生活,他需要什么?大家如何走在一起去争取?”他在街工工作,想要贴近工人,之后回到大围临屋区,跟街坊一同争取合理安置。1993年,他在黑鸟乐队、达明一派等影响下开始写关于基层生活的歌,“觉得够近了,可以说街坊的故事。”
比起八九那几年,“柔软了许多。”比起用资讯,他转以艺术处理六四,他和一班艺术工作者在沙田办文化广场,做木偶剧、放艺术装置,与会者拿起粉笔把想法画满地上。现在他游走中港两地,培训内地社工老师,也教内地工人弹结他,学生现在组了一队“重D音乐队”,唱中国底层工人的歌;在香港,他在深水埗帮忙构思二手回收、社区货币,商量如何实践中大女工合作社,投入组织工作。
五四运动、法国大革命、芝加哥妇女运动,我从不在现场,但为何会觉得重要?那些事帮我讲出了我今天的生活。
六四作记号挂在左耳
Billy 后来在左耳穿耳洞,戴上耳环。六四成了身上一个记号。六四十周年时,他跟朋友组织的乐队《迷你噪音》写了一首名为《记号》的歌,是要整理当年没处理好的情绪,转化为心底最坚实的一块。“十年之后,好多人不在身边,未来会有更多更年青的、八九年未出生的人,他们为何要听我说?我要告诉他们什么?”
历史如是河流,他于是想到我们缺席却永记心中的民主运动。“五四运动、法国大革命、芝加哥妇女运动,我从不在现场,但为何会觉得重要?那些事帮我讲出了我今天的生活。我会叫六四为一个记号,代表今天的愤怒或正争取的事。”
八九民运留下的:重新一起生活
当我们说毋忘六四,说的是什么?谈修订《逃犯条例》的当下,“有人说六四的镇压从没停下来,我认同的。”Billy 说,“对港人来说更切身的是,中国资本比政权更早来到,如大陆最基层的人民都正被中国有钱佬欺压,那我们也有十年、八年在中国资本欺压下,透过买地、高租金、垄断各种银行、通讯等行业,这一点,香港跟中国的一致性愈来愈高。”
你也没想到,人们会找到旧生校友,去联署回应政治吧?平日积累的信任,有奋斗过有理想,遗留着的回忆会帮你重新连系,去回应身边的威胁和压逼。
“我们无法在生活上作主,要不看政权或资本家的脸色。”但在他眼中,压逼下愈趋浮现的不是六四镇压的血腥,而是八九民运的可能。“当年天安门广场不只是一场运动,有人结婚,有市民指挥交通,那里有个空间,我们尝试重新一起去生活;雨伞也一样。”Billy 说:“你也没想到,人们会找到旧生校友,去联署回应政治吧?平日积累的信任,有奋斗过有理想,遗留着的回忆会帮你重新连系,去回应身边的威胁和压逼。”
访问过后,问Billy 选择留下,可曾害怕?他传来讯息:“为了所有人都有合理的、人性的生活,我不是狭义的政治人,不渴慕执政,没权力欲,以民间角度,与基层一起争取合理的生活。如果这样微小的追求也不容于执政者,那只好去狱中休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