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动节・劳损】五人煮百台𩠌手脚痺痛难眠 厨师细辉:我们是牛
吴志辉(细辉)右手把著铁镬,左手拿起勺子,如常在炉头前抛镬炒牛河。突然,他右手瘫软,指头一松,原本抛在半空的铁镬瞬间掉回炉头中。厨师拿不起铁镬,如同废掉了武功——细辉入行35年,手腕、手肘、肩膀及双腿因长工时、工作过量导致劳损。“以前太多嘢做时,会叫‘炒到冧档’,但而家会话‘炒到肿哂’。”劳损有别于工伤,看不见,但有苦自知。疼痛影响生活、工作,但这一切于政府的眼中仍属难以证明的“职业病”,未能从《雇员补偿条例》中获得补偿。劳动节本为歌颂劳动阶层的付出,但至今连基本保障仍欠奉,谁又会为这个节日感到受尊重?(此为劳动节系列六之一)摄影:高仲明
细辉的五官深邃,双掌厚实,繁杂的掌纹上有数颗碍眼的茧子,是他入行35年来的印记。
那年17岁,正值香港经济起飞的80年代,细辉留意到厨师帮工月赚900元,加上提供宿位,就入行由细工做起。每天工作十小时,洗菜、切菜、洗毛巾,厨房师傅剩下来的“下栏”工作,全都由细辉善后。年轻是他的本钱,加上落场两小时能够于宿舍睡觉休息,那时候他的身体还承受得了。
每日工作:斩斩斩、切切切
厨房分为钻板及炉头师傅,担任细工五年,细辉就成为了钻板师傅。八、九十年代属饮食业的黄金时代,细辉忆起每晚酒家均十分旺场。“点旺?日卖600斤菜、300多斤蚬,只是这两种加起来都过千斤。”当时身为钻板师傅,细辉每日回到厨房,拿起四磅的斩骨刀,手起刀落处理50斤猪扒、30多斤排骨等,“猪扒、排骨是指定动作,总之有骨的都要斩,不断切切切、 斩斩斩,当时的情况简直是‘痴线’, 做到傻傻哋。”细辉苦笑著说。
斩骨刀落在钻板上,力量会从木板回送至手部肌肉——这足以让骨肉分离的力度,由细辉的右手全数接收。
发炎继续又斩又切
入行五年,他的右手肘经已出现阵阵痺痛,“那时大约一星期看一次跌打或者西医吧。”医生告知他手肘附近的肌肉因长期斩肉而震伤,甚至出现发炎,只能休息才能逐渐恢复,但当下细辉拿过病假纸后,翌日照拿起刀继续又斩又切。“有甚么办法?那时日日旺到爆,唯有回去继续做。”
人手减少 厨师变炒粉机器
细辉并非没想过另寻出路,但厨房里除了钻板师傅外,只得炉头师傅可选择。五年后,细辉决定转做炉头师傅,但随即遇上饮食业的低潮——1997年亚洲金融风暴,饮食业首当其冲。由日做300万生意减至200万,但细辉坦言,“生意额下降,但当时的老板开始紧缩人手,工作量并没有减少。”
1990年代尾,细辉时任海鲜酒家的炉头师傅,厨房理应有十个员工:四个炉头、六个钻板,但当时老板只愿聘请八个师傅;加上当时已有公司包办处理食材,意味再能减去钻板师傅的人手。“减钻板师傅、减细工位,以前我帮师傅做的工作,如清洁炉头,我当时全都要自己负责。”
一大镬一大镬煮 每次煮十碟
原为十个人的厨房扣减至六个,细辉说这还未算过份,“我做过一间厨房得五个人。”那间酒楼能摆放50围酒席,则可放置百多张细台——他们于晚市所点的菜色,仅由厨房五人负责,变相他们需要改变运作模式来适应。“ 以前一碟碟煮,去到那个阶段, 你要一大镬一大镬来煮,每次煮十碟,这样体力跟工作量都增加了不少。”细辉耸起双肩,两只手肘向外弯曲,手臂向下挥动起来。
在一众酒楼菜色当中,细辉最怕遇著星洲炒米、干炒牛河等炒粉面,他举出一条简易算式:“一碟干牛河,单是河粉也十两,加上牛肉、芽菜,你计计十碟即有多重?”十两河粉即0.3公斤,而十碟则约重三公斤,意即细辉每天至少花数个小时,不停炒著重量等同一包白米的河粉。
师傅的私人“法宝”
人手减少,工作量增加,导致仅余的落场休息时间也缩短得一小时,种种改变带来的后遗全都反映在细辉的身体各部份——痺痛由右手手肘开始,逐渐伸延至手腕、肩颈及小腿。每晚回到家中,细辉的双肩及小腿发热涨痛,即使躺在床上也难以入眠。过去十年,细辉视止痛药如同安眠药,每晚先吞一粒压抑痛楚才能睡去。
香港理工大学护理学院助理教授张健称,劳损的定义为重复性动作或过度使用,导致肌肉、骨骼、肌腱、韧带、关节,或肌肉附近的神经系统受影响,可称为劳损。
以酒精作“麻醉药” 最终死于肝癌
止痛药未能舒缓的时候,细辉也会跟公司告病假或领取俗称“五份四”的有薪病假;可是他们告假后随即回到厨房,无法有充裕的休息时间。“厨房人手就是这么多,你告假就其他人顶替,都会不好意思。”长此下去,师傅们均各自有方法减轻痛楚——吃成药、涂药酒,更有不少以酒精作“麻醉药”,“我认识有位师傅,开工一定饮啤酒,饮足十几个钟,因为痛嘛,要麻醉自己。”那岂不是令到身体更伤?“伤﹗他饮到死埋了,酒精加长期挨夜,最终死于肝癌。”
根据《雇佣条例》,领取有薪病假需符合以下条件:1.员工病假不少于连续四天;2.雇员能够出示适当的医生证明书 (医生证明书须指明雇员不适宜工作的日数,及导致该雇员不适宜工作的疾病或损伤性质。)3.雇员已累积足够的有薪病假资料来源:劳工处网页
听有很多师傅说,医生话他们年纪大,身体退化。久而久之,他们都不去看医生,连‘职业病’一词提都不想提,更不要说有没有补偿。
做到劳损 但医生称是退化?
细辉肯定自身的劳损由工作而来,但有别于工伤,劳损如同隐形绳索,威胁著健康却难以向雇主证明。细辉有次随师兄到公营医院诊治,对方的回复教他们甚为无奈:“有说是职业劳损,但著我们拿病假纸做物理治疗,确实是甚么病症则没有诊断,只说是发炎。”除了含糊不清的诊症,细辉也提到有不少医生说身体的痛症源自机能退化。“听有很多师傅说,医生话他们年纪大,身体退化。久而久之,他们都不去看医生,连‘职业病’一词提都不想提,更不要说有没有补偿。”
根据《雇员补偿条例》,如雇员在紧接丧失工作能力前的订明期间内,受雇从事某类工作,并因该工作的性质引致患上指明的职业病,雇员便可获得与意外工伤同样的补偿。48种指定的职业病中,可分为物理及生物因素所引致的疾病,而物理因素所致的职业病只得九种。工业伤亡权益会干事萧倩文称,本地法例的职业病是指该类疾病与职业之间存在明确和强烈的关系,通常只涉及单一致病原因。“劳损是很难证明,因为劳工处会质疑日常生活都有做相类似的动作,很多时工友连‘单一原因’这个门槛也过不到。”
现在不在乎厨艺,师傅再有甚么本钱跟老板周旋呢?唯有用自己的劳力、身躯,做到只牛般来令老板欣赏你。
被剥削的 当自己是“超人”
身体因工作导致五劳七伤,但至今连基本保障仍欠奉,细辉说法例上唯有继续跟政府反映意见;然而,眼看行业的生态愈渐扭曲,除了雇主紧缩人手,导致员工的工作时间增长外,师傅也要负上一定责任。“当老板由十个缩至六个,甚至五个,班师傅做十多个钟都只是低头默默做,从没向老板反映过问题——他们大部份都当自己是超人。”细辉语带气愤地说。
中央厨房 厨师变成加热工人
这班“超人”能于40度高温的厨房日做十多个小时,但细辉说他们的平均年龄大多已过六十,不时更做至喘气、胸口闷痛。何以他们仍忍耐这个状态,默许老板的剥削呢?“因为行业的转变令到他们无法再有筹码。”
回溯刚入行时的光景,细辉的师傅均是以自身的厨艺闯天下,但来到他这一代,食材由其他公司洗净切妥,有些更设有中央厨房,厨师的工作骤然变成“加热”,毫不需要讲究手艺,“现在不在乎厨艺了,师傅再有甚么本钱跟老板周旋呢?唯有用自己的劳力、身躯,做到只牛般来令老板欣赏你。”
以下为系列其他报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