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佬”自白:因为柔道,我才走出盲人圈子!

撰文: 吴世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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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柔道场上,记者在冯建国的柔道师傅面前称建国为“冯师傅”,平时爽直开朗的建国收起笑容:“在这里不要叫我‘师傅’了,在这里,‘师父’才是‘师傅’。”在盲人按摩店中,建国是‘冯师傅’,用一双厚实的手对准客人筋骨神经的酸痛又推又压,推拿拉拨期间,他总爱跟客人、同事东拉西扯的谈个不停;但在柔道场上,平时率直粗豪的他却收起脾性,牛一样专注地操练,豆大的汗刚冒起又落下,憨厚得可爱。曾为前港队代表的冯建国已经36岁,算是半退休状态,但柔道仍是他一生热爱。
“因为柔道,我才走出盲人圈子。”他说。

建国的嗓门大,个子不高但壮健如牛。初次见面,轻易把他归入“好勇斗狠”型。按摩店的师傅提起他,笑说:“冯师傅好大只架,好打得。”见过面后,建国却摇头说:“我唔打架,唔打架。”虽不是撩交打的飞仔,但建国却有种率直坦荡的江湖气,即使谈论自己的视障,亦无半点保留及忌讳。

建国(蓝袍者)练习把对手摔到地上。(马熙烈摄)
建国身穿的是香港代表队的柔道袍,绣上他的名字。 (马熙烈摄)
才练习一会,建国额上已冒汗。(马熙烈摄)

先天视障 以柔道接触世界

“我冇咩所谓嘅。睇到有睇到嘅好,睇唔到都有好处。我有时谂,如果我唔系视障嘅话,可能我会死快啲呢!”

建国的视障在外表上不易识别,他得的是“先天视力神经萎缩”── 内地出生的建国还是胎儿时候有缺氧迹象,但由于当时内地的医疗技术不昌明,未能剖腹取出,令缺氧情况恶化。现在他大概只剩5成视力,日常生活勉强可应付,但阅读、看餐牌、巴士号码等便做不到。“我成日同人地讲我系伤残,人地都唔信。搭地铁会俾人查飞,我都惯架啦。”建国说。

建国指,若他没有视障,他一定会去考消防。“我啲朋友都话我咁大只,要考一定考到!”但因为视力问题,当不上消防,却成为按摩师傅,现已执业5年。“我冇咩所谓嘅。睇到有睇到嘅好,睇唔到都有好处。我有时谂,如果我唔系视障既话,可能我会死快啲呢!”他豪气的道。在香港,视障人士自小就在唯一的视障学校“心光盲人院暨学校”就读,建国也不例外 — 他从小学到初中读了10年,而且一直在校寄宿。“盲佬圈子好细,大家识来识去都系圈子入面嘅人。”他说。“盲佬”一词,是失明界里对自己友的戏称,却带点戏谑的苦涩气味。

1995年,英国柔道教练David Stable来港推广盲人柔道班、并由前港队代表教练李根当助教。柔道其实是很适合视障人士参加的运动,因为“埋身肉搏”,视力并不是取胜关键。当时,不过十几岁的建国报名参加,结果一玩就玩了20年,一直跟随“冯师傅”口中的“师父”李根,在大角嘴柔道会学习。“成廿年,师傅都唔收我学费。”建国感激的说。现在,有空的时候,建国也在其柔道会里帮师父忙义教学生。

在按摩店工作中的建国。他说假如他视力正常,他一定去考消防。(马熙烈摄)

为保体型 10年冇饭食

建国换过衣服,身穿柔道袍,入场馆后先鞠一鞠躬。他穿的是一件陈旧的港队柔道袍,代表港队的“HKG”三字大刺刺的写在背上,好不威风。“好旧啦件袍。”他有点不好意思的说。大角嘴柔道会成员涵盖不同阶层及年龄,有小朋友、视障人士、也有经验老手。小孩们嬉闹著抓住师父和师兄的衣领,甚至把他们压下去;但到真正练习时,个个肃正认真,一遍又一遍的重复著步法动作。记者不谙柔道,观察时才惊觉柔道的刻苦重复。两人一组,各自揪著对方的衣领,练习把对方摔掷在地,再用身体压制对手致无法移动。在四面为镜的练习室内,回荡著肃然的“哒哒”声。外人看,两人扭作一团团团转,但其实当中却是一场意志与耐力的角力。

“每场赛事5分钟,好似好短,但其实要好有耐力。畀人揿住会好痛,所以唯有要练得更强,练到肌肉要耐痛,力量要大,直到对方不够力时你先可能赢,需要好大体能。”建国说。“要手指炼紧,膊头放松!唔系就捉唔实对方!”建国扎起马,抓紧一双厚实的手,向我作示范。

建国1997年开始入港队,一星期练5天、每天练3至5小时;他曾到日本及内地等地进行集训:“大陆操得好犀利,有种叫‘抗打训练’,要你不停打20分钟,对手就每一分钟换一个,要你练忍耐力。”他又自豪的说:“大力唔一定好,但我可以挨好耐!因为柔道,我手手脚脚,全部都受过伤,十字靭带都有裂开过。”还有高度克制的节食及体能训练 — 为了保持轻量级,建国食麦皮食了足足10年,还要是滚水渌麦皮那种,走奶走糖。“我差唔多10年冇食饭呀,顶!”他回想,虽带笑但亦有几分无奈。

柔道训练班里,有不同年龄阶层的学员。建国跟小师弟感情很好。(马熙烈摄)
师兄打柔道打得累了,建国帮他按摩。(马熙烈摄)

盲佬与“开眼人”的生活洪沟

“有嘢系要去面对!怕撞到人,怕出去同人同台食饭,咁唔通唔去食?唔通要等到搞盲人聚餐先报名?唔跳出个圈子,对住嘅永远只系同一班人,冇意思架㖞!”

建国一直待在港队,直至2010年广州亚运退役。以前一周5天,现在难得一周才回去练一天。现在的他常常说笑,指自己发胖不少,难回复当年Fit爆身形。“顶,觉得自己好钝呀!”他说。他亦强调,即使视障,但玩柔道一定要跟正常人对打。建国说:“伤残圈子细,柔道嘅伤残圈子就更细,要同正常人对打先可以提升能力。”也因此,建国踏出了自己“盲佬”圈子,认识了一班柔道兄弟好友。回想当初,刚正式跟“开眼人”交朋友,亦是尴尴尬尬的。“从来都没有人会歧视我,但我会觉得不好意思。例如大家围在一起吃饭,我其实只看得见眼前的一碟𩠌,远的又唔敢挟,结果全餐就只吃过一碟𩠌。”建国说。

自言无论是在视障圈和开眼圈也广交好友的他,站在两个圈子的交界位置,最为熟悉两方各自的误解和忧虑。怕招来麻烦、怕要人照顾,是不少视障人士跟开眼人相处的最大心结。结果,就如建国所说,视障人士只愿参加视障组织举办的活动。“如果我唔打柔道,都会系好似佢地咁。每日只系返工放工,唔放工就踎喺屋企,冇乜细艺,来来去去都系果个圈子!即使想去旅行,都要凑够十个八个自组一团先去,一系就唔去。”建国说。

视障人士走不出视障世界,建国认为极之可惜:“有嘢系要去面对!怕撞到人,怕出去同人同台食饭,咁唔通唔去食?唔通要等到搞盲人聚餐先报名?唔跳出个圈子,对住嘅永远只系同一班人,冇意思架㖞!”对于“开眼人”,建国也认为有时他们好心做坏事,愈帮愈忙。“好多人见到盲人用导盲杖企近墙边慢慢行的时候,会好心拉佢去路中心。其实盲人要有墙撞到柱先明白条路点行!拉佢去中间佢反而唔知自己咩方向。”建国建议,“开眼人”大可先询问视障人士上去甚么地方,再亲自带他走到目的地。

爽朗豁达 无惧视力恶化

“我成日谂,如果我盲咗仲好,咁我就攞正牌养只导盲犬!”

打柔道打得累了,师兄躺在地上,建国二话不说,走上前为他按摩。“好得架佢!建国成日帮我地揼骨!”跟建国熟稔的师兄说。建国听著,只是眯眼的笑。建国说,在柔道的世界里,所有事情皆相对,你揪著我这边的衣领,我揪著你那边的衣领;所以柔道讲尊重平等,“自他共荣”。但问建国最喜欢柔道什么,他的答案来得简单直接:“有个价值、目标,返工之余多一个兴趣嗜好。坚持呜咁多年,有冇成就系一回事,但我真系好热爱呢个运动。”

柔道还让建国变得强壮如牛。尽管有视力问题,建国在街上不时看不清前面的灯柱或消防喉,一头撞上去,他会这样自嘲说:“我啲朋友都话我成只猩猩咁,撞到嘢,我惊佢烂我都未烂!”他甚至不曾担忧过视力恶化:“我成日谂,如果我盲咗仲好,咁我就攞正牌养只导盲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