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按摩师傅 工作外的“真实”世界:视障者的生活也可丰富开心
西九龙中心的8楼像一个凌乱的抽屉。废弃的过山车轨、不再时兴的溜冰场、美而廉的美食广场,还有在人流之中小心跟着引路径、笃笃笃撑着手杖走的盲人。小心翼翼地行走的盲人与视觉讯号纷陈的商场,就如一个鲜明的比喻 ── 在视觉霸权的世界,视障人士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出自己的道路,融合其中。记者走入其中一间店,从漫不经心的谈话开始、再让他们搭着手臂一起行走,尝试感受按摩师傅店内及店外的世界。撰文︰吴世宁 摄影︰马熙烈
店内日常
早上11点多,师傅们一个一个地上班。人未入店,导盲杖的“笃笃”声先传入耳,师傅们听到声音便互道早晨。刚到的师傅把手杖挂在墙壁挂钩上,心里牢牢记好位置,才不会拿错他人的手杖。负责收银及接待、全店拥有最好视力的刘小姐也上班了,她扭开收音机,让干巴巴的时事资讯、DJ歇斯底里的嬉笑怒骂,或稍稍迟滞于时代的金曲,填满一天的空气。
如是者,盲人按摩店的一天开始了。
热爱按摩、和不爱按摩的按摩师傅
店内黄色的布帘围起8张床,划分成8种空间,一位师傅占一张床。店内一共有9位师傅,有失明的亦有弱视的,视力程度各异。师傅亦分全职、半职,一般在周末才会全部上班。平日生意不算太忙,没有客人预约的师傅就坐在自己床上,“听”着手上的智能电话 (盲人靠语音提示操作智能电话) ,悠闲等候至客人走入店内。
先天失明、今年36岁的杰仔,乖巧有礼,是店内受欢迎、多熟客的按摩师傅之一。受到称赞,他有点困窘地说:“这里每个师傅都很好。只是你要用心做,聆听客人需要,多问他们哪里累、哪里不舒服。”他会问客人:“上次做完,感觉如何?”“是不是常常低头玩手机?”更熟稔的一句“最近有无去旅行?”便打开话匣子。有时一直谈,谈到整整2小时的全身按摩完结为止。杰仔重视跟客人的关系,“有客人常常帮衬,后来受了我感染,不时到盲人组织里当义工。我好开心。”
杰仔于2001年入行,在此店已工作11年了。回想当年于学校毕业后,觉得自己读书不算特别好,当不了翻译,视障人士的就业选择也不多,于是顺理成章进入按摩行业,先上培训一年。
杰仔性格乐天,从来不为自己失明一事而苦恼;即使盲人的行头窄,不是按摩就是接线,他亦没感到有太大的困扰。“我选定的了!不会想转行。虽然有时遇上挑剔的客人,说你做得不好会不好受,但这一行帮到客人松动筋骨,真的好开心。”杰仔说。
同是心光毕业,店内唯一的女师傅 ── 郑师傅就谈不上热爱按摩了。“有人说过,我天生是干这行的。我说不是吧,我不想呀!”郑师傅苦涩地笑。“按摩好闷,不断推推拨拨。其他行业,可一级一级晋升,但这里不能。”短发的郑师傅脸色红润,看来年轻,但其实已近40岁。她就如其他视障人士一样,自幼就在心光学校寄宿,直至19岁毕业后便入行当按摩师。
一次吃饭,郑师傅以恶作剧的口脗问记者:“你猜,我真正的兴趣是什么?”记者猜了几次也不中。她说:“我喜欢做工厂的包装。小时候妈妈会拿工厂的公仔回来,我们帮忙把纸贴上去。不过现在香港没有工厂,也没有这种玩意了。”她静了一会,再道:“不知道这是不是艺术呢?”
她也告诉我,最近的爱好是摄影。“试下用电话影相!人家懂得找角度,我不懂,但我好钟意,钟意影食物。其实我都不知道自己拍摄了甚么!拍完放上WhatsApp,朋友告诉我不知道拍下了什么。”郑师傅笑说。“有人曾说过,还好我看不见!如果我看得见,那还得了。我想我不是那种喜欢待在办公室的人。”
虽口上说沉闷,但郑师傅从1995年入行起,已经干了21个年头。“还可以干什么?我不知道呀。”“有时记起老一辈人说的话,耷低头,埋头苦干,乜都唔理,只想着‘钱钱钱’,这样就挨过一天了。”
那些曾经看见的
早上,客人未到,叶师傅把手机放在耳边听歌,一首一首地转换。问叶师傅在干什么?“我在试听韩国音乐,看看喜不喜欢。”
叶师傅爱音乐。手机有300多首歌,从《至少还有你》,到山口百惠、李香兰的《中国之夜》也有。刘小姐笑说他是店里的歌王,他矢口否认,但有天却听到他随着电台音乐轻声地唱:“明明白白我的心 / 渴望一份真感情 / 曾经为爱伤透了心 / 为什么甜蜜的梦容易醒”,声音楚楚,但有力。
叶师傅患的是视网膜色素病变,视力渐渐衰退,直到40多岁退化严重,叶师傅便从家私师傅转行为按摩师傅,现今入行已8年。从眼前澄明、到剩下一片黑蒙,难过吗?“无!我从来没有经历过什么挣扎。自从我得病,我就搜集有关此病的资料,所以过渡得很顺遂自然。”叶师傅说。“最适合视障人士做的就是按摩,还有什么?”
叶师傅不爱“埋堆”,形容自己“两耳不闻窗外事”。“跟同事也有倾有讲的,但没多特别,你有你做,我有我做。”他说。即使失明,也没有主动加入任何协会或组织。“我觉得常常参加协会的盲人,想法会变得负面,偏向一边,不希望人家帮忙。比如会觉得,主动去搀扶他的人其实是想偷他钱。”叶师傅说时还一脸不屑。
身形庞大、不愿上镜的黄师傅则相对较开朗健谈,而且说话飞快、当中夹杂不少冷笑话,要请他不断“回带”才可听清楚。
“我拍过戏㗎!2000年代的电影《想见你》,何超仪和许志安做主角,做返自己,做盲人按摩师傅。我有句对白:‘安仔,傻嘅,有按摩唔做,走去学唱歌!’”
黄师傅是在20岁那年失去视力的。他给我看一张18岁时的照片 ── 一身穿警察制服的他刚从学堂毕业,托起步枪,威风澟澟。行beat行了一年后,当时年轻的黄师傅选择了最刺激好玩的交通警,但不久后骑电单车时出意外,送医院后一直昏迷了几个月,醒后就发现自己双目失明。
“当时接受不了。不知怎样面对前路。一个大男人,大小便、吃饭都要人帮忙,觉得没有尊严。”黄师傅忆述。他初时还拒绝进食,体重跌至98磅,“多得我有班小学同学前来探望。他们是基督徒,于是带领了我信耶稣。”康复后,黄师傅先学点字、走路,并进入了警察体育游乐会,成为该会多年来唯一一位按摩师傅。
20多年来,很多光怪陆离的事也在按摩房里发生过,他已见怪不怪 ── 有个CID走入去,腰间系着手枪,即使躺下也不肯解开;有个法国女人一进去,便把衣服脱光,原来想要推油;帮飞虎队按摩最辛苦,肌肉发达,黄师傅要出尽全身力气去按;还有90年代一个因常常游水而要做按摩的小女孩,近几年再找他按摩,原来转眼间,不但已长得亭亭玉立、还当上了律师。
自从2015年从警察会退下后,黄师傅现于这家按摩店当兼职,一星期上两天班。如今,黄师傅每个月也会到教会当义工,免费帮人按摩。“还有一个牧师免费帮人‘飞发’,我们加在一起就是‘非法按摩’了!”黄师傅冷不防又讲了个笑话。
80后的心光同学党
晚上8点多,建国刚做完最后一个客人,便匆匆地收拾行装,太太则坐在一边等他。“约了一班心光同学!”建国说。西九龙中心的盲人按摩店愈开愈多,也意外地聚集了一班心光校友,把他们重新拉拢在一起。
建国、建国太太和杰仔先从8楼走到7楼的一家按摩店。率直粗豪的建国有如顽童,大剌剌走入店内:“喂!拉闸放狗啦!”他大力地拍打好友张师傅的肩,又恶作剧地把储物柜门拿走,哄得众人格格大笑。好不容易人齐了,一行8人便出发吃饭。弱视的建国已算视力最好,走在最前,其余的配成一对对,让视力较好的带着视力较差的,像一节节火车一样走动。
刚在餐厅坐下,健视的建国太太便负责读餐牌,每人再从中选一款。“我哋班盲佬系咁样食嘢,一人一碟!因为睇唔到,好难分嘢食。”建国爱称呼视障人士为“盲佬”,此乃失明界里对自己友的戏称。大家吃着吃着,便谈起心光的愉快时光。“建国,你记得有次你在宿舍冲凉,冲冲下个浴帘整个掉了下来?”其中一位心光同学、现职为花王的陈永安问。建国点点头。“那是因为前一天,我在上面打秋千,打打吓成条杠甩咗!”陈永安说。建国恍然大悟,众人随即大笑。
“估唔到我哋班盲佬都咁曳?”建国问我。接着,众人也倾吐他们在心光整蛊做怪的记忆 ── 建国会趁别人洗澡,把他们的衣服拿掉,好几次逼得同学把浴帘拆掉,裹着身体冲出来;外表乖巧的杰仔,也曾在宿舍里骑着从幼稚园拿来的单车,在地板上留下脏兮兮的胎痕。“心光就系咁,同出面嘅学校一样,会玩得好犀利。”朋友说。他们又说,原来盲人间有种“潮语”,比如说“好正”会读成“好genj”── 因为点字是由拼音字母组成,他们有时喜欢把拼音反转来读,自造新词。“这是盲人文化,会读点字的才明白。”陈永安笑道。
这班80后的视障师傅,老友鬼鬼,从政治大事如李波下落、到模型玩具(两位同学皆爱好收藏模型) 、到股票金融 (张师傅有“股神”之称,精于投资) 等等无所不谈。跟他们谈着谈着,几乎忘记了他们皆失去视力的事实,直到陈永安请我把筷子递给他,才赫然记起。他们亦谈起心光的同学,读书不算特别好,大部分从事按摩行业;但亦有一些顺利从大学毕业,有的更是硕士毕业,入学校教书、或在政府当公务员。其中一位在政府工作的,经常投诉政府为聘请残疾人士所做的配套不够多也不够好。
吃过晚饭后,众人又分成一对对地回家。视力较好的陈永安陪伴杰仔搭巴士。但其实巴士到站时,陈永安自己也差点看不见。我们跟杰仔上巴士。杰仔今晚好开心,一直保持微笑,到摄影师和我差不多下车时,他说:“今晚感觉好特别,好开心。”
走出按摩店
“刘小姐,九龙餐室6号餐唔该!”坐在床上的叶师傅大叫,请刘小姐帮他买外卖。“你睇吓,我地噏下就有得食㗎啦。”叶师傅笑说。的确,按摩师傅因为要随时准备有客人上门,一般请刘小姐帮忙买外卖;即使上厕所,商场也为他们特地设引路径,引向一条幽僻的小路,帮助他们避过美食广场的热闹人流。长期守在店内、在外面也走不一样的路径,让记者特别好奇师傅们在按摩店以外的生活。
会逛西九龙中心吗?“我不太行商场。要先想到有什么要买,才会行。”郑师傅说。叶师傅答:“假如不是在这里上班,我也不会入来行。”事实上盲人要探索一个商场十分困难,除了靠健视人士告知有什么商店外,亦要靠导师帮忙熟习商场环境及商店位置。
在每周唯一的1天假期中,叶师傅说他会陪陪子女、帮忙凑孙;郑师傅多会待在家;杰仔则强调他就跟正常健视人一样,会参加活动,跟朋友打边炉,前个星期刚去了一趟海洋公园。
建国可说是当中最活跃的一个 ── 他玩柔道,还会行山、跑步、健身,最近还学习潜水,生活多姿多彩。弱视的他,可算走在健视和盲人圈之间。他表示:“盲人师傅好多都每日返工放工,唔返工就踎喺屋企!冇乜‘细艺’,来来去去都系𠮶个圈子。”
见到身边一班视障朋友始终未能敞开心扉,走出视障圈子,他感到可惜:“我觉得要行出自己的圈子,有嘢要去面对!怕出去同人同台食饭,怕人哋要招呼佢,咁唔通唔会食?要等协会搞盲人聚餐先报名?”
跟杰仔的一餐饭 ── 谈及真实的盲人世界
杰仔一向较安静,话不多。但见过数次面后,约他单独吃饭,刚坐下话就接连地流出,几乎未停过。杰仔回忆从前:当年他在心光读到中三后,被学校安排外读,到一般文法学校上课。踏出熟悉多年、大家同等同样的心光校园,走到混杂吵闹的社会,成为唯一一个“视障学生”── 可说是杰仔人生中第一次走出盲人圈子的尝试。“当时我的同学跟我说,‘出到去,不要特别奇怪。同学找你玩,你就要跟他玩’。”杰仔说。他记在心里。
“同学们好接纳我。”杰仔忆述。“那你们有成为朋友吗?至今仍会联络吗?”我问。“没有。其实他们没有歧视、排斥我,我已很开心。”杰仔说。 杰仔谈他对世界的愿景。他对于按摩行业差不多算是大部分盲人的唯一选择,不算太灰心。但他说:“假如,盲人也整面包,或成为理发师,那就真的做到融合了。但我只可以说,世界会慢慢变化,理想不可以定得太高,希望可建基立业,一步一步地来。”
杰仔亦说,为何上次大伙儿吃饭后,在巴士上的他会说“感觉好特别”。“我好开心,可以让你看见我们的生活!我们可以很顽皮,可以玩得好放,可以玩电话。”他说,以前电视有套讲盲人的励志剧,情节夸张,把盲人的能力放大、也夸大了在现实生活所受到的歧视。
“那什么才是盲人的真实世界?”我问。“你所看到的就是盲人的真实世界。我们的生活可以丰富、可以开心。希望开眼人可以了解我们,可以跟我们去吃一餐饭。”杰仔说。他希望能真实地让人了解盲人生活的不同面向,以同等的眼光对待他们。
即使记者对所谓的“真实盲人世界”其实无甚把握,但杰仔此刻的真率却是如此地毫无保留,好像教我看见一点真实 ── 关于被了解、以及融合于世界的渴望。
饭后,杰仔跟着健视的我走向地铁站,可放心地收起导盲杖,搭着我的手臂前行。一切自然而然。途中,我也答应了杰仔,下次一定会再跟他们吃一餐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