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残酷物语1】患湿疹被笑性病、老师带头避开 少年想过自杀

撰文: 李慧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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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任何人听十仔说话,他像病毒,同学避之则吉,没避开的人只为笑他有性病、生椰菜花。十仔也不想,踏入青春期湿疹一发不可收拾,吃淀粉质都敏感,每天皮肤龟裂、剥落,轻轻一碰都会出血水;如脱鳞的乌龟,却没长出新而坚硬的外壳。只有家中的四只猫听他说话,但这样的身体对猫毛敏感,最后连猫也被家人送走。两年前他想不到为什么而生,只想到为什么要死,直至一个社工在他上天台前,听他说了一整天的话。
摄影:高仲明

(编按:联合国说,每年有80万以上的人死于自杀,还有更多的人企图自杀。2016年头,学童连续自杀,我们问,为什么?如果生命是由许多选择题的答案汇集而成的结果,他们拼过形形式式的题目后,为什么在那时那刻决定按下离开键?从有形的教育、考试、求职、社福制度及政治环境,到无形的竞争风气、人际关系及虚拟网络,以生命作为代价的自杀者指向的到底是什么?评断之前,且听两个中学生怎样想自杀。在尝试按下离开键之前,他们因各自的经历跌宕思索活著的意义,曾经直觉没有出路——直至有人陪,有人听,支撑他们离开令他们喘不过气的种种。)

十仔两年前想过自杀。为什么?
佢哋把口好贱,说我有椰菜花会传染,叫人不要接触我,连老师也这样说。每天照镜眼前是个六十岁的爷爷,连打电话叫外卖我都觉得很惭愧。
十仔

只有猫听我讲 但对猫毛敏感

学校可以是排他、暴力肆虐的场所。十仔16岁,自细有湿疹,踏入青春期情况变差,从抓烂手肘第一个水泡开始,伤口出水蔓延手臂,冒出更多水泡;脸和四肢似坏掉只不停结痂,掉落白色的皮屑。14岁时,同学笑他异于常人。“佢哋把口好贱,说我有椰菜花会传染,叫人不要接触我,连老师也这样说。”老师接过其他同学的功课簿,唯独叫十仔将自己本簿放台面。

“每天照镜眼前是个六十岁的爷爷。连打电话叫外卖我都觉得很惭愧。”想死是因为渴望与他者连结,却因湿疹而无法,甚至讨厌自己。在难挨的时间,他每星期只返一日学,家中四只猫是他唯一朋友,不会安慰他只会听他说话的生灵。他也跟公仔说话,人会口出狂言而公仔不会,说回头他笑得干涩,“很奇怪吧?但他坐在那里望住我听我讲,一件死物不会给反应,比人还好。”

访问影片,请看以下连结:

我们去公园的百鸟塔。重重铁链垂下挡住鸟的去路。
点解我会有湿疹?点解天主创造我时要给我这个病?
十仔

憎自己憎母亲,但我也爱她

直至猫被家人送走之前,十仔还会期待回家;打开家门要快手关上,不然四只猫会扑出穿过门的缝隙跑出去剥地沙。直至有一天打开门,猫没有再扑出来。医生跟十仔验血,除了海鲜,他对他好朋友每天掉落的毛也敏感。继父怕他病情加剧,一天悄悄送走四只猫,十仔为此离家出走,不敢回空荡荡的家,回家只是跟继父吵,阿妈劝他不要这样对屋企人,他照旧用粗口闹,“我扔走你个仔得唔得?你掉走我的亲人,他们是我的宝!”

后来他在网上广贴寻猫告示,也找不到他们的去向。和猫的分离让他每天都问自己:点解我会有湿疹?点解天主创造我时要给我这个病?阿妈说生他时大闸蟹当造,她很喜欢吃海鲜,又饮酒,可能是原因。他紧紧抓住痛苦的根源不放:“点解要咁做?忍一下不行吗?我一直在受苦!”

十仔当是宝的四只猫,已经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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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到自己想过死也不哭,唯独是说起猫时。
是,我想人关心也不想人关心,但我想要的不是带我去看医生,可能只是什么都不要提不要问,陪我和家姐上大陆钓钓鱼、去一趟远行。
十仔

家自此变斗兽场,他去雪柜拿一支汽水都会给阿妈面色,她的关心像针扎痛他。他说很明白之前那个湿疹女生为何会杀掉父母再自杀,因为最痛苦的时候连看到的天空都是灰色的,听到家人讨论自己身体会怕家人不喜欢自己,很想就此消失。

阿妈面对他的恨只能哭,哭完之后想尽办法帮,找偏方以毒攻毒,“试过食山草,有泥的,加水煲埋一齐饮;试过畀几万蚊,每日24粒药当饭食,她信付出愈多回报愈多,但我说不要买了,我不想她哂钱,我知她其实对我好好。”

“她只是想医生怎样帮我,没有想过她的关心更加帮到我,”问这是不是矛盾?你其实也想要阿妈的关心?“是,我想人关心也不想人关心,但我想要的不是带我去看医生,可能只是什么都不要提不要问,陪我和家姐上大陆钓钓鱼、去一趟远行。”现实是阿妈返足七日工,两三个月不放假,想像中的远行没有发生。

严重时要吃很多药,当饭吃。

上天台前,社工陪我到天黑

“当食药解决不到,试过其他办法都唔work,死是我还没试过的路。”他开始想到死,结果朋友通知社工,社工通知家人,家人担心起来不让他碰任何利器,不让他太夜睡,给他更多钱。大家知道他想死都严阵以待,但没能了解他为什么想死。

一天醒来看到天是灰的,他想到学校天台,想要对他不好的人见证他自我毁灭。他去敲社工房的门,第一个社工说佢唔得闲,他再问,第二个社工请他坐低。从第一堂钟声响起,他乱七八糟地讲,午休吃个饭继续讲,讲到社工敲键盘打文件的手也停下、连手机也关掉,讲到放学的钟响起,原来仍然有人愿意听。

如果十仔不是突然有自杀的念头,不是一时冲动,那身边的人是不是早就能够帮他?但怎样帮?

社工带他祈祷,他本是个半信半疑的天主教徒,觉得天主很虚幻很不确定,但他信对方至少一直聆听,不会说三道四。到现在他也不确定,是人的努力抑或神的力量把他拉回来?那是他生命里最难过又同时最舒畅的一天。“那天我明明打算,社工不倾,我就上天台。”

处于身体的深处,自己也看不清自己本来的模样。
老师左耳入、右耳出,像想快点了结件事——你快啲讲完我可以去备课。你如果扮听,我一睇就睇得出,我是因为没有其他途径宣泄唯有找你,不要做一半不做一半,不要假关心!那一刻我会发觉世界更加没有希望。
十仔

真关心是“唔好扮听我讲嘢”

如果把自杀问题量化为数字,过去五年,中小学向教育局汇报的学生怀疑自杀个案数目是14、10、9、19、19,排列在劳福局局长罗致光回答立法会议员的讲稿中,一格代表一年有几多少年寻死。2016年,“防止学生自杀委员会”应教育局要求为此前3年死去的71个生命撰写报告,建议社会除了支援学生,还要支援家庭,支援教师早点识别想自杀的人。报告想这些长辈成为自杀的守门人。

但这些血肉之躯也没时间,也会倒下。十仔试过跟老师社工倾诉,“老师左耳入、右耳出,像想快点了结件事——你快啲讲完我可以去备课。你如果扮听,我一睇就睇得出,我是因为没有其他途径宣泄唯有找你,不要做一半不做一半,不要假关心!那一刻我会发觉世界更加没有希望。”他愤怒过后又自觉愧疚:“但我知道他们很忙……”

一直觉得别人聆听并非必然,所以记者访问后随他从朗屏走到元朗,找一间他很想吃的醉鸡面店,也叫他惊讶:“我以为你们听完我讲便收工,会马上走人。”

一个人走著,慢慢几个人陪他走著。

回到人间,我是谁?

湿疹在中四这年慢慢好转,虽仍留下斑驳的疤。十仔现在每逢发作,便去看诊吃药。第二次访问见他,他咧嘴而笑:“上次给你拍照的药已经吃光了。”

人愈大愈发现心情最影响自己的皮肤,而家庭、学校和朋友影响情绪。“阿妈为了我态度也有改变,我现在很喜欢她,见到她开心我也会开心。我以前常伤害她,我现在选择不怪她。”今天他的好朋友,会等他访问后一起去打边炉。他回忆过去种种会流泪,又能慢慢收拾情绪绽开笑颜。他转校去著重创意的学校,也学戏剧,最记得扮过一只拟态章鱼,“他会伪装其他物种的样子,把自己弄得很恐怖很有势力,变鲨鱼变魔鬼鱼,其实就像人想保护自己吧?融入群体,却找不到自己是谁。”

曾经一段时间很多人阻止他死,但他想要的可能是不带规劝的关心。

他形容想要自杀的那段日子,他筑起一个罩,他一直等待一个人割开那个罩,告诉他他还值得。他想像一口低得深不见底的洞,爬出来后没再想死或不死,或者是荷尔蒙变化,或者是信仰,或者因为曾经因异常而被欺凌的自己,尚有可真正依靠的他人,他便带著湿疹遗下的厚皮肤回到人间。

十仔想,之后还有很漫长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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