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的父亲1】流产胎无法安葬、被称废物 爸爸:保护不了女儿

撰文: 李慧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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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一直想像一一是个男生,他怕自己不懂教女,后来Lauder在医院照超声波,知道肚中那生命是个女孩子,他有点头痛。但这并不动摇到两公婆看到黑白影像中正郁动的女儿那股震撼。夫妻的新一页即将打开,他们布置家中角落,朋友送来婴儿服,每早醒来都是为了她落地一刻。而不是像今天这般,是为著到柴湾那坟前去看她。摄影:郑子峰(此为流产父母专题报导之一)

在柴湾的天使花园,有10至20个孩子的遗体安葬于此。

树下的小坟墓

第一次探路,大家都不懂得去天使花园,两人从柴湾地铁站走到歌连臣角山脚,沿著蜿蜒山路走入陡斜的楼梯,越过一列又一列别人的墓碑,直至看见山顶的高耸松树,最后的一条楼梯,画了上钢琴琴键的颜色,尽头便是女儿将要下葬的地方,三棵树下的泥土。

重临时,Lauder在山脚花店买花,店主帮她剪走过长枝叶,包扎好,是适合放在鞋盒般大墓碑上的大小。她记得树的哪一条根旁边的是女儿的墓,两个月前,他们亲自订造纸盒,把女儿斜斜地放入盒中,弥撒、下葬、撒土,盖上写道11号的白石板。“拨开石头,这个便是了。”Ben蹲下来,看见别的墓放了天使公仔和花,Lauder说:“开初大家想不到拿些什么来,又不像成人那些碑,慢慢才愈来愈多装饰。”蝉声缭绕,Ben说:“比较小一点,但就是这样的了。”

在女儿一一的墓上放花,对父母而言,是一种释怀。

终止怀孕:直接而残酷的决定

Lauder在一个双台风天发现自己怀孕。大概17周左右,医生说Lauder胎盘有点低,少许出血,诊断为常见情况,只叫她休息。直至21周,Lauder见床上一大滩水,再入医院检查,才知道是穿羊水。

然后是一连串的被告知:妳发烧了,有机会感染,要打抗生素。感染有机会入血,胎儿亦有机会受感染。因为不能补回妳的胎膜裂口,未能再储羊水,胎盘包覆胎儿,肺部无法发育。

医生建议她终止怀孕。

当女儿威胁到母亲的生命,电光火石之间一个沉痛的抉择。

这是个无法在短时间内消化的讯息,却是个要立即做的决定。他们看过台湾案例,本想试试等到24周后胎儿发展较成熟,会有更多方法保住她,像注入生理盐水或用药。但他们的胎儿太小了,肺部也没发展出来;再等下去,她有机会整个子宫都要切除,医生问:“敢唔敢搏?愈快愈好。”

当时Ben接受的讯息,大概就是这般直接又残酷:“终止怀孕就畀返妈妈条命你,唔做你就自己拣了。”

她仍在呼吸

一一这个名字,是Ben的爸爸很久以前改的,意思是包罗万有,逐一逐一,他说:“一步步,任何大事小事都是这样去做。”

于是,一一逐步从妈妈的身体走出来,又逐步离开他们。羊水一点一点漏走,Lauder看著肚子逐渐变细,每次都只能哭;少了羊水,一一的动作幅度更大,她更能感觉到一一在踢,一一活著。

我一直一直练帮一一领洗的动作,打了麻醉人会迟钝,我怕自己忘记说什么。
流产妈妈 Lauder
一一活著的凭据:他的衣服,他的影像。

Lauder被送入另一个病房催产,要分阶段塞药令子宫收缩,她想著待会要帮女儿领洗时做的动作,“我一直一直练,打了麻醉人会迟钝,我怕自己忘记说什么。”塞药到第三次,生产的剧痛终于来临;因为夜深,Ben刚被姑娘劝走,收到电话又急急飞的回医院。一一到来,天地一瞬静止,Lauder看到他还在动,在努力呼吸,护士把一一洗干净,为她穿起义工造的小衣服和帽子,交到他们手上,“抱住他,手掌那般大,好弱小。”Ben跟女儿说,我爱你,对不起。

“我告诉他名字,圣名,在他头上划了十字,祈祷。”Lauder以母亲的身分为一一领洗,那一小时不够的家庭团聚,说来是每说三两句就哽咽的,初见到失诸交臂的不确定:“我希望来日在天父身边再见时,我们可以相认。”

父亲如Ben 似乎被预设为扛起天地间一切事宜的角色。他们的哀伤有谁关心?

为人父的第一件事:领遗体

父亲是Ben的偶像,是家庭支柱,Ben想成为像他那样的父亲。但一一出生那一刻,他既觉得自己成了别人的父,天地万物都有了要保护的理由;下一刻又发觉无法保护眼前的生命。“好模糊。应有的身分,父母的责任,做不到。”

怀孕那一刻,母亲就和胎儿建立了共生关系;父亲则在把柔软胎儿捧到手上一刻感觉到责任的重量。一一走了,Lauder每天只哭,很小的细节都会刺激她。Ben回到家中,把朋友送的衫仔、BB车统统收起;跟自己开的咖啡店店员交待好休假一个月。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是申领一一的遗体。

我第一次听到女儿被叫医疗废料,就是在病人关系组;应该是安慰你、关怀你,了解你有什么需要的部门。你不可能叫一个生命做废物!
流产爸爸 Ben

女儿成为医疗废料 有机会被送堆填区

像第一次探路到墓地,他走到病人关系组,要填一张给病人取回盲肠、截肢的表格,职员解释了很久,他困惑,“点解你好似讲紧拎返条盲肠?我唔识填。”职员支吾以对说,医管局现在将不足24周的胎儿当是医疗废物处理,“他本意不是侮辱件事,但我……”Ben说:“我第一次听到女儿被叫医疗废料,就是在病人关系组;应该是安慰你、关怀你,了解你有什么需要的部门。你不可能叫一个生命做废物!”

Lauder从只哭不说话,到慢慢愿意受访,是因为二人互相扶持、不忌讳分享。

医学界根据婴儿存活率,定义何谓“非活产婴儿”。怀孕达24周但没有生命迹象的胎儿为“非活产婴儿”,如怀孕周数不详,则以出生时体重逾500克为定义;换言之,24周以下流产胎儿并不会获得“婴儿非活产证明书”(表格13)。一些情况下,医管局会让父母领回24周以下流产胎处理;但未被领回的流产胎,医管局会按《废物处置条例》连同其他人体组织处理,即坊间所述“送到堆填区”。

香港医学界以24周以上的界线判别胎儿为“非活产婴儿”,至于不足24周流产胎,如果父母不去申领遗体,按《废物处置条例》,胎儿就有可能被送到堆填区。Ben怕沟通失误,“我见医护就讲:我想拎返,我要拎返。我主动去申请一大堆表,也不知去哪。在病人关系科填的表只能由Lauder签名,他们是酌情让爸爸去处理。”

没人想到申领24周以下死去孩子的遗体原来这么困难。

根据《生死登记条例》规定,任何人在未获死亡登记证明书发出前,不得搬移或埋葬任何尸体。如需埋葬非活产婴儿,则须取得“表格13”,方能申领火葬许可证及预约火化时段。食环署今年答复立法会议员谭文豪质询,指不足24周的流产胎未能符合取得死亡证、医生证明书、火葬许可证或火葬令的要求;碍于法律限制,食环署未能在公营坟场内提供殓葬流产胎服务。现时只有柴湾天使花园按《私营坟场规例》向食环署申请修改规则,在坟场以外范围划定位置安葬24周以下的流产胎。

无地可葬的24周胎儿遗体

就算酌情领得了遗体也无地可葬。“你系咪真系拎返?你有冇地方葬?”医护人员跟他们确认了好几次。他们本以为安葬是一件简单的事。由于24周以下流产胎无法获得“婴儿非活产证明书”,而证明书是《生死登记条例》规定下葬所需文件,食环署坦言在公营坟场无法设立流产胎纪念花园。全港现时只有穆斯林坟场,以及柴湾天主教歌连臣角天使花园、可以合法土葬24周以下流产胎,后者是去年一对夫妇Angela和Kevin 和教区争取回来、围绕三棵树下的细小花圃。

“好运的是我们是天主教徒,亲人告知有天使花园,签完医院的申请表,取了信件便去见堂区神父、副主教,再把教会的信拿去坟场,坟场准许下葬。之后一次过把文件拿去医院领遗体,确保我们有合法地方下葬,前后约花了个半月。但其他无宗教人士呢?他们一样是父母。”Ben说。去年Angela和Kevin 就曾经被院方建议他们以宠物殡仪方式火化胎儿。

如果政府肯扔一旧钱出来、如果你有炉火葬24周以下胎儿、如果你有一块花园让大家撒胎儿骨灰;如果你肯帮在生的人做些事,而不是用17亿起元朗一条天桥。
流产爸爸 Ben
走过一列钢琴琴键,是那短暂的生命安息之处。

像一盏灯 照不到流产父母那角落

“如果政府肯扔一旧钱出来、如果你有炉火葬24周以下胎儿、如果你有一块花园让大家撒胎儿骨灰;如果你肯帮在生的人做些事,而不是用17亿起元朗一条天桥。”Ben说,每天新闻里头的事看在眼内都是垃圾!

如果医疗体制和安葬条例是盏灯,这盏灯没照到角落那头,没有,我们就在角落那头,Ben说。如果“如果”会令他们好过一点,Ben答:“如果从申领遗体那天开始,有较为清晰的指引,可以怎做?要什么文件?可以联络甚么人?”Lauder答:“做决定终止怀孕时,医生应该主动告知后果和选择——如不认领将送去堆填区。”Ben到最后还是说:“最基本的是,你说救不回来,起码有件事医院要做,就是不再以医疗废物去处理……”父亲的眼泪第一次沿鼻滑落。

当母亲经历身体和心理的痛,父亲仿佛要扛下天地间所有的压力。他们如何在哀伤中行走?详看下集:【天使的父亲2】流产胎儿爸爸情绪零支援 哀伤辅导哪里找?。

只求在天家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