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产父母自白】澳大利亚医院教会我们 如何尊严告别未能出生的孩子

撰文: 李慧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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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rriet 和Steven 在澳大利亚相识、结婚,从怀孕到流产,黑暗突然笼罩他们和家人,是澳大利亚医护和辅导小组人员陪他们度过,点亮一盏盏明灯,直至他们把逝世儿子安放在日常生活中。当中有什么是香港医疗体制可以参考的?这是逝儿 Angel Tsang 的故事,由妈妈Harriet 和爸爸Steven 代为叙述,代他在人间陪未来的流产父母走路。
摄影:郑子峰
(本文整理流产父母Harriet 和Steven 访问内容,并拟第一身书写。)

Angel Tsang的故事始于他的离开。

母:2016年4月6日,我的孩子离开我

我可以坦率地跟记者说事发当日的事——2016年4月6日,我怀孕到第28周第4日,那晚食饭后如常,但我感觉不到肚皮里的Angel Tsang踢我。我跟电话给出了差的Steven 说:“我好像感觉不到他”,还把手机放到肚皮。推推肚中孩子,没动静,我开始担心,开始喊。

凌晨,奶奶陪我住入珀斯(Perth)一间私家医院。我没想过一星期后出院,Angel Tsang 不在我的手上。

Harriet看起来很是硬净,两年过后,流产这件事除了是创伤,也是推动她为其他流产夫妇行动的原因。

开初是个很体贴的护士为我检查,她说:“我不太识用这部机。”后来我知道她其实相当资深,这样做可能是想等医生作最后宣布。主诊医生赶到医院,查了一段时间说:“我很抱歉,我找不到他的心跳……”那时我还未懂哭,我把英文原原本本翻译给旁边的奶奶听,之后跟她望窗外,坐天光。直至六点几钟,天亮了,我想你都要面对现实了。

访问前半段,爸爸Steven突然离开座位。原来他想打开门放走一只被困的蜻蜓。回来后,他诉说他和儿子的故事,不消一秒便泪流满面。
吓,葬礼?每个爸妈有BB时,葬礼是最远的事,是不是?
流产胎父亲 Steven

父:从买婴儿车到买棺材

上机前一晚,我和Harriet 讲好下机后就车她跟阿妈去买BB车和床仔。等行李时,阿妈来电,说BB没了。我赶到医院,第一个决定是要塞药把Angel Tsang 引产出世吗?他的葬礼怎样安排?

吓,葬礼?每个爸妈有BB时,葬礼是最远的事,是不是?24小时前我还在想买BB车给他,现在我要决定他棺材的大小,葬礼要用什么花什么气球播什么歌……

情感的痛让我几近连系到太太身体的痛。一个患绝症的人可以量度与死亡的距离,但一个家庭怀有新生命时从没想过死亡。28周、七个月,太太已经经过所有产检,所有人预计所有事顺顺利利,流产像有人啪一个掣,一切突然转向。

家中有个柜放满了他们买给儿子的玩具。

母:我本来不想见胎儿

怀孕时,旁人永远同你讲你要准备咩准备咩,从来没有讲过你要准备死亡。

那刻我只是愤怒——我不让任何人甚至自己掂个肚,我不想接受这个现实。护士在期间温柔询问:“你想几时塞药?你想见你小朋友吗?”我说:“不要见,我不要见。”我怕留阴影,我只是想快点完结一切!护士一直鼓励我把他生出来,“把他生出来是一份尊严,你一定做到的。”

Harriet说拍照那刻其实很痛苦,但她回望,还是庆幸摄影师留下了他们和儿子的合照。
你看那相片其实很悲哀很痛,但我庆幸那刻摄影师为我做了决定。这是我唯一拥有的回忆和相片。
流产胎母亲 Harriet

麻醉过后,医院的义工摄影师来了,半推半就地,Steven 把 Angel Tsang 放在我心口,我之前说过不要见的这个生命,我永远记得他在我心口的重量。摄影师对我们手脚摆放都很有要求,你看那相片其实很悲哀很痛,但我庆幸那刻摄影师为我做了决定。这是我唯一拥有的回忆和相片。

医院安排了冻床,即床上垫著冻垫把胎儿保持低温,放在我床塌边三日两夜。医院想让你感觉到婴儿在身边,跟其他妈妈一样。至少我能够抱住他拍照、说话,可以看清他的脸。这是一个恰如其分的道别。不然你在我生产后马上拿走他,是要消灭整件事、像冲厕那般冲走他吗?

记者问,澳大利亚医护的悉心照顾是不是你们慢慢走出哀伤的主要原因?他们想了想,点点头。

父:emotionless地安排儿子的葬礼

当你身边的人情绪化,你不可以在她面前展现任何情绪,我把自己完全调校到无情绪的状态,处理以前没有想像过的各种决定,不容半点甩漏。

我把太太的父母接到澳大利亚,同时间处理葬礼。医院有针对早逝孩子父母的服务小册子,列出殡葬商和其他服务联络。澳大利亚的公营胎儿墓地种了很多花草吸引蝴蝶,他们相信孩童的灵魂会跟蝴蝶翩翩起舞玩耍。澳大利亚的葬礼安排比较快,一星期左右就能火化Angel Tsang。我们选择的葬礼大约花万多元,火化后,儿子就盛在一个刻满熊仔图案的铁盒。

如果Angel Tsang还在,想像两岁的他会畅游在妈妈的脚旁。
后来我们才知道流产妈妈若诞下第二胎,医护会把彩虹装饰挂在门上,意思是雨后彩虹的婴儿。我常想如果这件事必须发生,我们已经得到最好的照顾,令这条路走得没那么痛苦。
流产胎母亲 Harriet

母:病房门上一颗小泪滴

那时我觉得好孤独,我的儿子死了,为何所有人如常过活,当没事发生?我好嬲其他人。但护士认可我的经历——他们入房介绍自己、关心我,跟我说他们为我感到伤心,又分享亲人流产的经历,给我指引。经我准许后,他们抱起 Angel Tsang 跟他说话,“个嘴好似你。”诸如此类的闲谈,算是苦中作乐吧。

我开始想留下儿子的痕迹。我请护士帮他剪头发,他一边剪,一边说:“不要怕,我开始剪啦。”又给他捎来一件义工做的、由二手婚纱绢布造成的小衣服,Angel Tsang 穿上后像个小天使,我想那真的是凡间最适合的衣服了;最后送来他的手、脚掌印和一棵种子,好让我们回家种出一棵树。

澳大利亚人鼓励他们记住儿子,笑著喊著去回忆儿子。

在医院,我们被安排住在听不到其他产妇声音的尾房,Steven 替我盛热水时,才发现病房门上有一颗小泪滴的装饰。这小泪滴告知所有医护人员,这房间的父母正经历流产的痛,让他们准备好再敲门进内。

后来我们才知道流产妈妈若诞下第二胎,医护会把彩虹装饰挂在门上,意思是雨后彩虹的婴儿。我常想如果这件事必须发生,我们已经得到最好的照顾,令这条路走得没那么痛苦。

父:像喝醉的人不觉醉,我本以为自己不需情绪支援

Angel Tsang出生时是欧洲国家杯和环法单车赛,我想:“对了,他如果夜妈妈喊,我就陪他一齐睇波。”回到珀斯我发现这件事不会发生了。他出世后,我跟他说:“你可以去睇live啦,记得飞去欧洲。”不断跟他重提国家杯的日程,生怕他忘记,然后又跟他说:“睇住妈咪。”

下雨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他,因为我最想做的事就是跟Angel Tsang 踩水氹,男仔整污糟唔紧要嘛。每次说起这些,我在陌生的记者面前都无法控制泪水。爸爸的情感是存在的,回忆像一个按钮,平时被尘遮住,但堆尘几厚都好,你按下去,我都会重临那刻的情绪。

抹走泪水,Angel Tsang的离去令他们多了一个任务:为流产胎儿的父母发声。

像喝醉的人不觉醉,或者男人并不觉得自己需要情感支援,我恢复工作不让自己掉入黑洞,觉得自己能处理一切。护士建议我们找SIDS and Kids(现改称Red Nose),一个服务早逝孩子父母的澳大利亚非牟利机构。在辅导小组,Harriet 和阿妈一起学习哀悼的方式,像阿妈可以在她最爱的淋花时间跟孙子谈天说地;也有一个叫Sands的24小时热线,太太打去会有不同省份的过来人接听。

辅导人员主动跟我倾谈,我却关起了门,不让谁人进入。但总是要表现强大是不正常的,你不可能24小时7天都当自己是超人。澳大利亚的文化鼓励我们去面对,和过世的孩子继续拉著一条线,互相牵扯,不要忘记他。逐渐,夜晚难受时,我就学会跟Harriet 坦白沟通和分享。

未能出世成长的生命,了无痕迹的消失了?母亲要代他走人间的路。
我想说出仔仔的故事让他在人间走路。我决定去护士学校分享Angel Tsang的故事,让那些学生他日遇上流产家庭,都会记得Angel Tsang,会像昔日医护对待我般做事。
流产胎母亲 Harriet

母:说出仔仔的故事让他在人间走路

这是澳大利亚教会我的一件事:别收起有关儿子的记忆,要主动讲出牵挂,事情会变得容易一点。

其实生Angel Tsang照样很痛,照样谷奶,照样要坐月。我们回到香港生活后,妹妹平安出世,但我们也从未曾将哥哥从家族史中抽离。我们每天抱住五个月大的妹妹跟象征哥哥的盆栽打招呼;奶奶也在淋花时叮嘱他照顾妹妹。Steven在街上见到玩具会买给仔仔,星球大战和Lego会堆在柜面。他成了日常一部分。

哥哥永远是哥哥。雨后彩虹的婴儿是妹妹。Steven 和Harriet 带著Angel Tsang的灵魂,不会停下脚步。

我想说出仔仔的故事让他在人间走路。有朋友在逝子的生日众筹捐款给NGO,我则决定去护士学校分享Angel Tsang的故事,让那些学生他日遇上流产家庭,都会记得Angel Tsang,会像昔日医护对待我般做事。在澳大利亚我已经开始行动,回到香港我也慢慢开始做。下年我想研究把冻床引入香港,让其他流产父母不用立即跟胎儿分开。我也想自费做一堆手册和种子在医院派发,让未来面对流产的父母有资源去做选择。

记者说在产房能看到人类的脆弱与顽强,我只能分享另一个流产妈妈的话:“当坚强是你唯一的选择。”我们只能这样做,当想到他那般遥不可及,我要怎样述说我的爱?我只能更加爱。你会把Angel Tsang的名字写出来吗?请写下来。这是我唯一的坚持。



回到香港,流产父母需要的是一个生命攸关的倡议:修例让他们合法安葬不足24周流产胎儿。一直跟进流产父母情况的立法会议员谭文豪和张超雄说,修例并不困难,政府亦有必要去做。但医护人员工作量大,医疗资源远远不足,又能否体贴父母情绪,让流产胎儿好死安葬?安葬流产胎对于父母来说,为什么重要?详看下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