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家者.5 前线】社工:社会像个筲箕,不断筛走“失败”的人
社工冯兆斌说,幸好记者没有问他过往成功协助无家者的例子。社会那种“有社工就能解决问题”的想法使他不期然自省:“只觉得对无家者有很大的亏欠。”他说。他常跟无家者笑说,最衰自己不是建筑师,要不可以为他们塑造理想居所。“但我只是一个社工,不是超人,有时好无力,可以做的可以说很多,也可以说很少。”
或者承认无力才能直面人性和生命,才能做一个同行者而非施予者。
摄影:欧嘉乐
(此为无家者系列五之五)
“人有拒绝被帮的权利”
冯兆斌在圣雅各福群会工作三年。拍照当日,他带我们从中环码头开始走。游客处处的中环码头,庞大摩天轮徐徐在转。离开人群聚集的7号码头,会看见一些无人角落搭著纸皮屋。中环和金钟予人感觉繁华,但入夜就变得清静,一些驻留港岛的无家者会在早上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外出或去工作,再在无人的夜晚回来睡觉。“我们形容是朝行晚拆。也有人会长居某处,有人随处流浪,没有固定的休息位置。”
冯兆斌在港岛区支援无家者约三年。沿著维多利亚港海傍从中环走到金钟,是社工和义工常走的路线。港岛的无家者散落各区,沿路遇见无家者,冯兆斌上前打招呼,也不是每人都愿意回应。“有一排很好倾,有时却像生气了。”
他不会特别感到沮丧,无家者到底也有自己的过去,才形成今天的性格。最近他们探访一位无家者,她的脚掌因伤口处理不当传出阵阵腐臭,但一直不愿求医。社工们为她简单包扎后,花了前后几小时才劝服他去医院治理。那人过去在医院有过不愉快经历。“有时义工问,我觉得他需要这些物资,为什么他不要?我说他也有拒绝被人帮的权利,这只是你主观认为他们需要。”
他是好人抑或坏人?值得帮吗?
“人们常常要问为什么要露宿?”冯兆斌说,房屋、劳工、法律或资源等等制度问题固然有份促使无家者出现。“他们不是今天选择露宿,而是过往很多选择累积而成的结果。”诸如婚姻、职业、某几个人生关口,在这些选择上不断“犯错”。这些选择包含尊严、义气、道德判断的选择,也可能是生活、物质或住屋观念的选择。“可能是投资失败,信错人导致破产;信错朋友挨义气坐监。每个人的道德判断不同,走的路也不能分对或错。”
“看完无家者的故事,我们会去判断他是好人或坏人?”然后去判断这个人值得帮吗?这些是吸毒、拎钱去赌、打机、饮酒、食烟,不值得帮。这些就值得帮了,好惨好努力。他说,“但你相不相信一个人会改变?就算他以前很坏,他有没有基本权利?”
工作三年,他这样概括不同无家者的感叹:“我开头以为一阵子,怎知变成一辈子。”他的工作是尝试解谜,无家者一句背后承载的千言万语。到最后冯兆斌得出一些想法。“有时我们不断努力,除了想得到什么,同时也在避免跌入更差的状态,所以向上游。有些无家者说,最潦倒也试过了,最多就回去露宿——而努力又再被人踢落去,徒劳无功,消磨意志。”
“你说的那种徒劳无功,是指在寻找居所、工作时、修补过去的‘错’时,或者是面对社会目光时?”记者问。
“全部都是。”他说。
寻家之路可能至死方休
过去的经历种种到今天他们失去家。家是居所,也包含血缘关系或情感依靠。不只是无家者,有栖身之所的人可能终其一生都在寻找。
“屋企究竟是物理空间?一个床位?只是瞓觉的地方?再仔细一点,有独立厕所?要有电梯?有没有窗?”他说:“民政话你住咗先啦,有地方住咪得。不会理你有没有窗或厕所。”部分私租㓥房的虫患严重,环境恶劣。“与其畀钱在恶劣居所和木虱玩游戏,醒来成身血,不如睡在街上。有些人露宿是因为现实不容他的某些想像,不想勉强接受某些限制,倒不如退而求其次。”
除了是对于家的想像不同,对一些家庭已然支离破碎的人来说,回家或回到街上并没分别。无家者说,在街上死去起码有人知,不想在房中孤独死去。“家是安身之所,也是安心之所——有人煮餐饭,一起生活,有情感支援。”这样说来,在今天香港,很多人也处于无家的游离状态,寻找可依靠之物;那对象可能是人、物,可能是工作,可能是金钱或者毒品。“推远点,我们好多人都无家,无一处是心灵归属。”
帮的前提是当他是一个人
有时他觉得自己和民政、食环没有分别,只不过是同另一种方法驱赶他们上楼。这就是他所说的亏欠。“可能安排的并非他心目中的家,但我夹硬塞佢入去;亦可能畀面我接受帮忙。”
当一个人同时处理50至60个无家者个案,他提醒自己尊重每个人对于家的想像和寻家的步履,不要变得task-oriented。例如逼他去陌生的、找不到工作机会的社区。“逼他去短暂性居所,不真正喜欢的话,很快又会回到街上。帮他脱离露宿,如不尊重他身为一个人,当他是物件,我砌你喺度,啱啱好——你只是想重返社会的主流游戏规则。我们的主要工作是帮他申请宿舍、福利、租房,但如何处理他们过去的伤痛、重整生命、想像一个家,是心灵上的改变,不是一时三刻的事。”
冯兆斌觉得社会有时期望社工只要去探访无家者,就会解决所有问题、带来改变。这使他进而自省社工的角色:“我们并不必然带来即时改变,可能只是播下改变的种子。一年后、五六年后,甚至无法改变;心境转化,要看无家者能否主宰自己生命的意义与价值。”
“寻家的过程就是持续不断,可能永远没有结果的,直到死那刻才是结果。”当社会不断强调无家者是受助者身分,会不会弱化了他的角色,令他觉得这辈子都要被人帮?无家者自身也掌握改变的契机。社工除了争取对无家者更友善的政策和社会环境,也要提醒自己同行:“最重要是不要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我来帮你,接不接受?每个人的灵魂都独一无二,有些悲伤也无法被具体诠释;所以要亲身和他们走,以谦卑态度陪他们去面对和理解他的苦痛。”
露宿者消失=社会没人露宿?
有时他们收到市民投诉:“佢哋住得咁舒服我都嚟住啦!”
无家者之所以具争议,其中原因是大家在各种艰难的生存条件下活得苦,难免会去比较。冯兆斌形容社会是个筲箕,不断筛走“失败”的人,“所谓成功是踩住失败的人上去而已,如果你接受这是社会的游戏规则,你也要承认有人被筛出,要不你消灭他们,要不你接受他们的存在,和他们共存在社会中。”
“我们直接、间接支持整个社会的不公平运作下去。”他提出最近九巴罢工事件,地产霸权及房屋等等问题。“当我们讨论公平,哪些是先天、哪些是你的努力?外貌、肤色、家庭背景、社会地位、教育,理解世界的方式。有些人顺风顺水,社会则不停排斥不顺风的孤苦灵魂。”01社区的“无家者”系列访问过的根叔,就是其中一个被排斥的孤独灵魂。“他被人呃,很生气,铤而走险打人(拖粮的判头)。这可能是后天努力不能扭转的。”
无家者只是一个人的其中一个身分,他可能起过某幢大厦、一条桥。冯兆斌想问自己,也问所有香港人:“你承不承认无家者是一个人?如果你不当,他们无需被帮助。你是否认同人人平等,无高低之分?如你认为权利应该平等,想要帮忙,就亲身去接触他,明白他的处境、感受和限制。”
有一天,街上再不见露宿的人,是否代表城市全没问题?他笑笑道:“医生理想可能是无病人,社工的梦想可能是有一天不再需要社工。”但这不可能吧?“对啊。他们只不过被扫入更暗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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