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家者.3 上楼记】等公屋/临时宿舍/贵租㓥房=再露宿?

撰文: 李慧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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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麻地到深水埗的㓥房,72岁的根叔都住过,终于还是露宿。他说,上楼不一定比瞓街好。
新年前夕,根叔收到通知政府要清拆他塘尾道桥下的家,朋友到场支持,油尖旺民政事务处提议和他开会,当天民政专员在会上说:“其实好多渠道帮手,希望根叔积极揾方法不再露宿”。
我们随根叔和救世军社工去看短期单身人士宿舍,社工答应会跟进根叔上公屋的情况。思前想后,他暂时回到桥底小屋住。为什么?
摄影:欧嘉乐
(此为无家者系列五之三)

那天朋友陪同他去开会,和政府部门分坐两边。

在旺角社区会堂开会当日,根叔和朋友一行人跟油尖旺民政事务处、社署人员、救世军社工分坐长桌两边。“不会未揾到合适居所就要佢离开,但一定要有所行动。”民政事务署行政主任麦先生再次强调说。好几次,民政和社署官员都提到,根叔现时露宿不是理想的生活状况。根叔礼貌地一直点头。

完会之后,政府部门人员想带根叔去看单身人士宿舍。
熄咗灯后木虱好似坦克车轰炸,咬到瞓唔到,唔够精神,真系分分钟队人车尾。
无家者根叔

㓥房租金贵 贴几千蚊养木虱

一个人从有家到无家固然和个人经历有关,但亦不少无家者有工作,曾尝上楼生活。是什么让他们积极找寻合适居所却节节败退?由中大、城大和各社福组织合作进行的“2015年全港无家者人口统计行动”调查发现,372个无家者在露宿前居于租金较便宜的住屋——约三成被访者本来住在板间房、床位、笼屋;逾两成原居于公屋;近两成则居于套房或㓥房。

社区组织协会(SoCo)在2017年调查“再露宿”的现象,108位无家者中,有93.5%在露宿期间曾经上楼,租金占收入约41.7%,而他们往往因住所环境欠佳、失业、与同屋相处出现问题或加租而停租。

以根叔为例子,他出狱后寄居朋友公屋家中,后来朋友过世,公屋收回,之后几年他辗转住过不同㓥房,“刚刚回归无咁贵,大约1300蚊。”最后几次的㓥房租金则约为2300元,但木虱和鼠患迫疯了他。“你系我朋友,上嚟我畀张櫈你坐,你唔舒服我都唔好意思。”那时根叔做货车司机,“熄咗灯后好似坦克车轰炸,咬到瞓唔到,唔够精神,真系分分钟队人车尾。”2003年左右他宁愿走到枫树街球场瞓。

睡在这小屋可能有蚊子,却不比木虱可怕。

公屋轮候时间长 三分一无家者不了解申请手续

根叔本来跟家人住在某公共屋邨,自关系破裂之后三十年没有回家去。因为根叔的户籍仍然在该单位名上,除名必须办离婚手续,他以为会影响家人原来居所,一直不肯申请公屋。他从小到大都讨厌拖累家庭,习惯将所有事扛在自己身上。“我唔想拖累佢哋。搞到个孙觉得阿公咁霸道……”直到清拆行动当天,该区区议员秘书才跟根叔释除疑虑:宽敞户政策不能应用在他家人居所上。

一些租户在承租单位后,会因家庭成员迁出、离世、结婚、移民等原因,使余下的租户家庭成员享有的平均居住面积远超原定的标准,成为“宽敞户”。现时租约条文已规定,倘成为宽敞户,租户须迁往房委会认为适合承租人家庭所需的单位。

根叔不是孤例。2015年的调查数字中,241个无家者当中超过三分一人因为“申请手续繁复或不了解申请办法”而没有申请公屋;8.4%人则未离婚或已有公屋户籍。

另外两成人则因为“等候时间过长,没有帮助”而未有申请公屋。在2016年7月至2017年6月期间,一半申请者轮候超过5年才能上公屋;而单身长者则平均等候2.6年。这个数字虽仍比一般家庭快,却从2013年的轮候时间1.6年一直每年递升;更不用说非长者单身人士的较年轻无家者更是上楼无望。

根叔希望不要搬离自己朋友和工作的油尖旺区。

临时收容有门禁 无法找夜班工作 

申请公屋过程漫长,民政事务专员和社署人员倾向请根叔离开桥底,先入住宿舍。

一行人于是前往救世军怡安宿舍。怡安宿舍24小时自由出入,分6人房、14人房等等,舍友均为成年男性无家者,睡上下格床,有自己的私人储物柜,每月租金为$1810。不过宿舍亦有其限制,如只能用滚水及微波炉简单煮食,也禁止抽烟喝酒。自己煮食、烟和酒,几乎都是72岁根叔无法戒掉的习惯。他并没有即时入住。

宿舍的主要功能是提供紧急暂住服务,住宿期限不多于六个月,不过如有困难,宿舍指会再作考虑。据SoCo调查,他们居住宿舍的日子平均为4.6个月(救世军提供数字为6个月),亦使他们没有时间储钱或找稳定工作。另外,不少无家者大多从事饮食、清洁等工作,当中不少工作需要轮夜班,但有些宿舍门禁令他们无法找夜班工作。

协助根叔的朋友希望社会福利署可以协助根叔申请“体恤安置”,“体恤安置”是一项特别房屋援助计划,需由专业社工评估,再由社署推荐给房署评审申请人。但近年社署推荐的体恤安置个案数字逐字下降,而成功编配数字亦从2011年至2012年度开始逐年下跌,跌至2015年至2016年财政年度,房屋署共编配1,458个“体恤安置”公屋申请。

2015年,无家者再露宿的次数约为4.2次。

结果:再露宿?

令人担心的是,如果根叔申请公屋失败,再度露宿的机会大吗?当时救世军社工回答,到时可再考虑老人院、私租,或者伸手助人协会宿舍。但根据社署数据,护理安老宿位中的津助及合约院舍的轮候时间超过3年。根叔亦探望过居于私营老人院的朋友,见证朋友付出不少金钱却遭护理人员差劣对待,对此很反感。

如果无家者找私租单位,为数1810元的综援租金津贴根本不足以交付租金,“超租”情况普遍;没有申领综援的无家者,更未能负担占收入约四成的租金。结果,租金太贵、失业、无钱交租成为主要的再露宿原因,不理想的居住环境和共居相处问题也令无家者对上楼却步。

今次会议并没有定案,政府一方承诺不会在安置前赶走根叔。沉默良久的根叔最后终于开口——他希望可以在原处待久一点,好让他那上了大陆送阿妈最后一面而同样无家的堂弟回来,可以凭桥下位置找到他。

社署人员和根叔前往怡安宿舍,路上了解他的想法。
我只需要十几平方米,干净,方便返工同揾朋友,唔好门禁。始终自己开条锁匙系住嘅尊严。
根叔

哪里是家之所在?

家之所在是一张床,四面墙抑或更多?香港城市大学“城青优权计划”督导主任程咏乐在《寻家路 细说香港无家者现象》一书中写道:“很多无家者本身亦是最积极寻觅家园的一群人……他们建立家园的过程很多时候不仅始和止于觅得一个安全且可负担的房屋,他们许多在无家的时候已经重新建立自己一套家的意义。”

政府常说露宿不是理想生活,但私租和宿舍的环境是否必然更理想?根叔在桥底建立的小屋,保持干净,也能容纳有难的朋友在他处过夜,可以煮食也有门锁保护他的私人空间。这样的居所对根叔来说更像一个家,而不止于一个床位。

有时他和朋友在桥底自己煮饭。

“我只需要十几平方米,干净,方便返工同揾朋友,唔好门禁。始终自己开条锁匙系住嘅尊严。”根叔说。今天社会的土地、居所商品化,导致一个能负担的基本居住环境难求,或有人觉得根叔嫌三嫌四,甚至太大想头。

他说:“问心讲,人人都想有公屋,系咪?起码有瓦遮头,打风落雨唔洗忧。我有嘢做我自己负担。咁系苛求吗?今天你上私家楼又唔得,我好憎那些业主,一味挖银,真系好无良。㓥房天花点塌、厕所点都好,得个听字,唔会整好间屋;租金却贵到飞起。连住的尊严都无。”

街头露宿只是个人选择?

台湾地盘监工、《做工的人》一书作者林立青写过一句话:“这社会要求他人有尊严活着的,几乎都是收入稳定的人。”2013年,时任社署助理署长冯民重指,街头露宿是露宿者的个人选择,根叔动气说:“点为之有得拣?我去打份工,收入几多?你担保我每个月有一万?如果有个月头晕身㷫,得二千蚊,你补畀我?你担保,我就去揾地方住。而且离开屋企有因缘,不是贸贸然的。”

夜里根叔又回到天桥去。他不相信自己真的会被安排上楼。毕竟外面太多人在等一个公屋单位,而他问自己有什么特别?为了一个住的地方,大家都在斗特殊。“住的问题是最困难、最痛苦的。”桥上吹着春天的暖风,他看看桥下的小屋。“我应该一年后都会喺度。”

房屋、劳工等等政策的改善不是一时三刻的事,在这之前,政府可否承担责任,订立无家者政策,减少执行部门的驱赶倾向,让街上的无家者得以平静地度过白昼黑夜,容让他们在人生的低潮期喘一口气?​详看下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