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家者.1 驱赶】根叔的故事:过年前夕,一场未成事的清拆事件
张木根,72岁,做过72行,斗木建屋样样都晓,“八小时的电影才能讲完我的故事”,大角咀居民。他也是个无家者。
过年前夕,他位处塘尾道桥底的屋门上被贴上通告:民政事务处、社会福利署、地政总署和警务处将有联合清拆行动。那天,天桥的电梯正式开幕。
我们由清拆事件开始,看过根叔的家,随他去开工听故事;也参与他和油尖旺民政事务处开会。来看一个无家的人从被驱赶、到被政府部门“协助”上楼、跌入再露宿的轮回;民间组织和立法会议员呼吁政府就无家者立法保障他们免受滋扰的权利,香港却连负责部门都没有?
“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家,家除了是安身之所,也是安心之所。”前线社工这样形容“家”。
当人无家,脱离了主流社会的赌博轮盘,再不被视为一个人,我们还是否相信人人生而平等?
摄影:欧嘉乐
(此为无家者系列五之一)
寻官游戏
根叔家门上张贴了一张通告,说当日上午十点行动,另一张说下午两时半。根叔打电话请来朋友撑场,结果朋友来了,民政没来,只一些穿食环署制服的人们在桥上由上以下俯视他的家。
等了将近两小时,根叔的朋友Peter按通告上的电话致电地政总署。“你们贴了通告,说有人非法占用官地建筑物会来清场。要问番民政?好,唔该。”据Peter理解,地政总署负责贴清拆非法构筑物的通告,而民政事务署负责统筹行动。Peter于是按通告电话再打去油尖旺民政事务处,但得到的答复是,负责人员不在办公室。
72岁的根叔很淡定,天寒地冻,他在桥底动动身子示范每天早上起来跳的健康舞,逗得在场记者笑了。“我们出来捞世界,睇得好化。你肯倾就好,唔肯倾就睇下点。我都只是求个好地方安置。”他的牙齿都剥落了,只剩右边的,无碍他咧起嘴笑。
他住在旺角和大角咀之间的塘尾道桥底快有5年,以前也睡过深水埗枫树街球场。从1994年出狱开始,他辗转睡过不同地方,没有固定的居所。5年前他见桥底有工程成了掘头路,便自己搭建一个约两个床位阔的小屋,里头只一张旧沙发充当睡床,另一边则放了小型电视屏幕和风扇,门上有锁,贴了些挥春。此处是他的家。
当差唔想贪污劈炮唔捞
根叔永远戴一顶米色的帽,帽前缝了苏格兰威士忌的酒厂名字。他爱喝酒,总是随身带着小酒瓶。
听他过去的事,发现他爱好自由,不喜束缚。年轻时,他做过后备警察,看到警察跟小贩收钱,“恰阿婆,我唔钟意”,因为不愿贪污,融入不到同事圈子被孤立,索性辞工。之后成家立室要奶粉钱,他听说行船可以跑到美国去,他以为一蚊港纸变四蚊美金好好揾,上船做机房,但船上很闷,他开始学人赌。回港之后做过货车司机,开过车房,白花花的银纸拿去澳门赌清光,碰巧车行周转出事,三百几万一批电单车被人偷去了。那一次千金散尽。
多年来他因不同原因入狱,四入四出,有过伴侣最后还是孑然一身。入狱和赌钱问题,令他和过去两位前妻无法再一起生活。他仍有和三个女儿联络;新年女儿先处理好娘家团年,后再带孙子来跟他到朗豪坊夜市逛逛,他已经心满意足。
你做警察唔紧要,最紧要唔好拉小贩阿婆,我做唔出。
出狱之后住㓥房 “受不了那些木虱”
如果当年他坚持做警察,可能像他不再联络的兄长一般,做到退休食长粮,但他说不要这样过人生。为了填数,兄长试过叫阿妈顶替小贩认罪,他因此和阿哥打了一场架。“阿爸讲过,你做警察唔紧要,最紧要唔好拉小贩阿婆,我做唔出。”遇有不称心的事,他宁愿重头再来:找过一份新工作,找过一个新居所。
不说如果。1994年出狱之后他很颓丧,找工作有困难,他先住在朋友家,朋友过世后公屋收回,他自己租住油尖旺区板间房。往后多年,他从油麻地、深水埗住到大角咀,试过每月给2300蚊,木虱整晚咬得他发痛、影响工作;就算杀虫也被同居住户投诉,业主更加爱理不理,那段日子,他宁愿睡在公园。
久而久之,他脱离一般人以为的“正常”生活秩序,开始睡到街上去。
民政主任:法例是法例,执行方面弹性
根叔的故事先就此打住。
那天的下午两点,执行联合清拆行动的政府部门迟迟不来,根叔趁吃饭的空隙送了一单冻肉;两点半,油尖旺民政事务处和社会福利署人员终于来了,甚至警车也到场支援。
民政事务处行政主任麦先生跟在场的人说,“政府不是趁过年洗太平地或甚么,是我们因为之前跟根叔有协议,上星期见他说过今星期会搬走,所以我们今个星期做(清拆行动)。”根叔的朋友Peter说:“不能怪他敏感,今日电梯开幕,你就贴张纸……”
没有你们(在场支持的人和记者),他们口吻差好远的。
民政处人员提议根叔和关心他的朋友,择日开会商讨安置根叔的方向,大意想把他安置到更稳定的居所——公屋。他们不回答记者问题,朋友只好代问:“是不是和根叔跟进安置方法期间,都不会贴通知执法?”主任答:“法例上的程序会照做,但执行上采取弹性方法,法例就是法例,但会先了解根叔的福利需要。”
他们离去之后,根叔说,民政署指上星期与他见过面指电梯开幕、请他搬走,他理解的意思是把道路清空,于是他搬走自己的物品,扫过地面,还原了通往电梯的路。“我答应咗你让条路就清条路,边个会行去楼梯底呀?”
“没有你们(在场支持的人和记者),他们口吻差好远的。”他摇摇烟盒,掏出一根烟。
每次都是有人请愿“就约开会啰”。
253万元围封桥底驱赶无家者,干净晒?
“每次都是有人请愿‘就约开会啰’。”社区组织协会社区组织干事吴卫东说,当露宿者事件引起大众关注,政府部门态度倾向软化和礼貌处理。他举例指,组织曾和油麻地警局后居住的露宿者一起请愿,当时民政专员愿意宽限时间,亦有商谈不同人的安置。然而当无家者人丁单薄时,政府部门仍大多数作出“驱赶”。
诸如冬天清洗行人隧道、丢弃或弄湿无家者家当的行为,在香港已经不是新鲜事。过往,政府部门都试过以不同方式驱赶无家者——如地政总署引用的《土地(杂项条文)条例》、食环署引用的《公众卫生及市政条例》。有时政府部门亦会有间接措施防止无家者逗留,如康文署在多个足球场看台加装扶手、洒水和臭粉,或在无家者睡觉之处多次洗地。2013年油尖旺区议会甚至联同7个政府部门以253万元围封渡船街天桥底,结果近半露宿者再露宿至其他位置。
2017年11月,东区区议员兼立法会议员郭伟强“成功争取”政府以联合行动扫走北角糖水道天桥无家者的住所。他当时形容,行动后天桥“干净晒”,并相信露宿者“已有着落”。然而有媒体记者当晚到场,发现本来居于该处的无家者还回空无一物的天桥呆坐。
一次又一次地驱赶无家者,无家的现象就会消失吗?事实是无家者的数字每年增长,直至2015年民间记录的1,614个无家者,他们平均再露宿次数为4.2次。无家的人只是躲去更深更暗的角落去。
根叔周身刀、张张利,今天72岁居于桥底自有因由。听他细述进出监狱,家庭破裂的过去,详看下集:【无家者.2 经历】四进四出监狱的根叔:我70岁人,无拳头无赌本。
何谓家?何以无家?延伸阅读,请看系列其他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