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喺香港讲广东话.一】李晓晴:我来自内地,在香港粤教中
今年年初,浸大学生因不满大学的普通话毕业要求而发起占领语文中心事件,当时校内可见“不要普通话”、“我唔想读普通话”等标语,此事引来内地官媒《环球网》发表评论文章,指普通话受到排斥是源于“港毒”的精心策划和抵制,并认为香港社会需要培育壮大“堂堂正正做一个中国人的自豪感”。这是其中一件事,呈现语言议题如何发酵为政治纷争。
近年,香港人非常关注“广东话”和“普通话”,在捍卫与抵制之间,同时呈现出香港人对身份认同和文化传承的焦虑。如此时势下,不同背景的人如何思考“广东话”?本专题采访了外来者、创作者、研究者,希望可拓宽读者对“广东话”的讨论。
第一个故事,是中学中文老师李晓晴对家乡话、普通话、广东话这三种在她生命里交错出现的中文发音的思考……
摄:郑子峰
(此为“喺香港讲广东话”系列之一)
她一直以为,中文等于普通话,老师用普通话教中文是理所当然的事。
李晓晴(化名)在17岁时,跟随父母移居香港。初来港时,她的广东话程度是识听唔识讲。她在开平距离市中心一小时车程的农村长大,母语是开平话,从小到大用普通话学习中文,没想过日后竟然会来香港定居,用广东话教学生中文。
她在农村长大,村的前方是一座祠堂,村后是一大片稻米田,他们家的农田则是种菜、种萝卜,她不时跟母亲上山种番薯。她的小学在农村里,记忆中,幼稚园的中文科学习普通话拼音,小学的中文课用普通话学习,她一直以为,中文等于普通话,老师用普通话教中文是理所当然的事。小学时,她与开平农村的同学用开平话沟通,中学升上开平市中心的寄宿学校,同学来自开平以及附近的台山、恩平、新会等市镇,人人的家乡话都不一样,同学之间以普通话作为共同语言来沟通。她对邻近市镇的方言,也是懂听不懂说,觉得这些方言都与开平话很接近,“可能广东地区都是同一套语言系统?我觉得很神奇的是我们只隔一个镇,大家的口音就已不同。”
中学时期,她的中文课继续是普通话授课。她记得,当时的老师来自五湖四海,既有开平人,也有绕舌音绕得很厉害的东北人,大家的普通话发音其实不太字正腔圆,她甚至在后来移居香港后,要做老师教中文了,才发现自己的舌面音全部读不准确,幸好,内地的中文考试不考普通话发音,大家就继续运用彼此听懂就好的普通话来授课与交谈。当时,她与同学即使是两个同样懂说开平话的开平人,也会在学校用普通话沟通,这是习惯,而不是刻意思考开平话与普通话谁的地位高。
她终于赶及在新学年开学前获得学额,读中四级,上中文堂,老师开口一说──奇怪,怎么老师会用广东话教中文?
17岁,她因为父母的移民决定而来香港读书。来到一个陌生地方,她要自行叩门寻找中四学位,人生路不熟,她回想起来也觉得不可思议。“我试过叩智障学校的门,因为什么都不懂,那间学校的校工说,这所学校不是给我读的。”几经波折,她终于赶及在新学年开学前获得学额,读中四级,上中文堂,老师开口一说──奇怪,怎么老师会用广东话教中文?她知道广东话是香港最通行的方言,如同她的家乡开平最通行的是开平话一样,但她从未想像开平话的中文课,可能因为从未经历,现在想想──开平话教中文,很怪。
原来,中文并不等于普通话。
她对学校大部分科目都用广东话授课并没有不适应,因为她常常在开平收看香港电视台的电视节目,自少懂听广东话,上堂听老师讲课,就像看电视节目一样自在,但要她说广东话就困难了,她要逐个字音学习,再逐字逐字说出来,“当时我说话是完全不连贯的,很搞笑,但我没有刻意去学,我就跟同学多多说话。”幸好,她的香港同学从不取笑她,她慢慢融入以广东话作为沟通语言的校园环境。她觉得,广东话是香港的地道语言,来香港要学习广东话,理所当然。
从小到大,她都热爱写作,最初在学校担任中文科科长,后来在校外比赛获奖多了,慢慢增加自信,也愈来愈喜欢中文科。来港升读中四,她只知道人人都说理科学不好可以转文科,文科学不好就不能转到理科,却不知道当时的香港学制的文、理两科是完全二分的,她不知道读理科不能修读文学,接到学校书单时,还第一时间到书店买中国文学教科书来看。这套教科书对当时家贫的她来说,很贵。中四至中七修读理科,但念念不忘中文梦,大学便选读中文系。她没有想过,读中文系会令她开始懂得欣赏粤语与开平话。
“大学一年级,我修读诗选,要用平仄来写诗,我觉得粤语的九声特别靓,写诗词的感觉是普通话只有四声无法相比的,而普通话没有入声,不能突显一个字的语音短促。”
“大学二年级,我修读声韵,通过现代的语音系统来推敲一个字的古代发音,我觉得很神奇,有些字是普通话无法推敲的,原来最接近以前古人发音的是粤语。我印象很深的一件事,是有次声韵老师叫我读‘三’字的开平话发音,开平话的‘三’字的声母是先发s音再发l音,这叫做复声母,在粤语和普通话都没有保留,开平话却把它保留下来。”
原来,从古到今不同时期的汉语读音有这样的联系,而广东话和她的母语开平话,都各自保留了非常珍贵的发音方式。
复声母,在粤语和普通话都没有保留,开平话却把它保留下来。
大学毕业后,她先后在两间中学任职中文老师,在前一间学校以普通话教中文,现在则以广东话教中文。她认为,学生必须以自己最熟悉的语言学习中文。“学生未必懂得用普通话表达,于是上堂时不答你的问题,或为了转用普通话回答而过滤了很多东西,不是原汁原味的表达。我觉得语言其实是思考来的,不是说你最后只学到书面语,当你要去理解文章或你要思考时,你的第一反应就是用母语来处理这件事,不用母语学习,是窒碍了同学之间的思维和交流,这会令他们学不好中文。”
“粤语作为母语的同学,普教中对他们来说没有必然的好处,他们的中文成绩跟普教中也没有必然关系。”
从前,她在内地用普通话学中文,背诵课文或阅读文章时,习惯用普通话来默念,后来香港的老师用广东话教课文,她就跟着用广东话背书。现在,她阅读,心中仍是用普通话默念,这是她的习惯,且她的普通话与开平话水平相近。但当她写作,当她要用文字表达内心感受时,心中默念的永远都是母语开平话;当她开心、伤心、兴奋──她情绪激动的时候,无论身边的人是谁,她冲口而出的第一句说话都是开平话。
即使她学习普通话与开平话的年岁非常接近,但普通话无法取代开平话的母语地位。“母语是在我的身体里、大脑里,无法后天变动,也没有任何人能够取走。”
上文节录自第101期《香港01》周报(2018年3月5日)《喺香港讲广东话》。
李晓晴以外,还有他们的广东话故事:
浏览更多周报文章︰【01周报专页】
敬请留意3月5日星期一出版的第101期《香港01》周报,各大书报摊及便利店有售。你亦可按此订阅周报,阅读更多深度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