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暴.三】两只刺猬被困笼中 施虐丈夫与受害太太的重生
清晨的阳光是一种明艳的澄黄,一班中年人在屋苑广场播放圣诗,缓缓地左右摆动身体。他们叫这作“赞美操”,是一种结合舞蹈及信仰敬拜的运动。个子高高的Ben是当中唯一一个男士,有时跟不上节拍,但仍吃力地做好每一动作,像一头刚被驯化的黑熊。跳完后,太太拱壁向我们微笑,牵起丈夫的手,向我们打招呼问好。回带到13年前,Ben执起的不是太太的手,而是把台凳扔向她、用手袋打她头。有一次,他一记记拳头锤下去,打到拱壁满脸是血。
“两个人好似两只箭猪困喺笼入面,佢稍微郁,我就会被刺伤,反之亦然。”拱壁说。回想炼狱似的十几年,依然磨人。但相对起痛苦,他们重新走在一起的勇气,更教人惊奇。
撰文:吴世宁/摄影:高仲明
从小目睹家庭暴力
Ben和太太拱壁在1970年代相识及拍拖结婚。就如上一代大部分情侣,两人拍拖简单但甜蜜—收工结伴吃消夜,有时在公园打秋千,到荔园爬艇仔。到二人谈婚论嫁时,拱壁父母却不大赞成。她父亲觉得Ben打工不会有出头天;母亲则觉得Ben是潮州人,会打老婆。后来Ben经营影音生意,消除父亲疑虑;但拱壁母亲的说话,却一语成谶。
Ben小时住尖沙咀,唐楼群住的都是潮州人。左邻右里个个都打老婆又打仔女,打骂声哭喊声就是成长的背景音乐。Ben的父亲也打—他一手拿起折凳或担挑,如雨点般落在母亲身上。“睇到我个心唔舒服,𠮶时有冲出去挡住阿爸,同佢讲你唔好打阿妈。” Ben 说。但自小在拳头和哭喊的环境长大,就如在心里埋藏下种子,到幽暗无光之处,它就愈茁壮成长。
Ben自小就醒目多计仔, 父亲最疼他,会带他到工展会逛。到他打工几年后开影音店生意,一切也异常顺遂,生意大好,到晚上把闸门关上时还有客人狠狠哀求买东西。“𠮶时系我哋人生最开心嘅时候,虽然辛苦,但做咩都好成功。” Ben和太太都这样认为。然而人红就心雄,Ben自我膨胀得目中无人,不可一世。有时欧美客人呻几句,他也会不顾一切冲去打架。
就在Ben日夜打理生意之时,当时才24岁的拱壁接连生下两个孩子。“我未照顾过BB,又冇人帮我。𠮶时我甚至用洗洁精洗奶樽,搞到我大女又病又屙。”拱壁说。有次女儿发烧,她已三天没睡觉,叫Ben帮忙看顾。谁知她醒来后发现Ben已熟睡。又有次她抱着婴儿坐在痰罐上(因没时间去洗手间),结果就一边去厕所一边打瞌睡。
被瞒骗的21年
养大孩子的日子还未熬完—1984年,拱壁发现先生有婚外情。她也不是没有想过离婚。但当时社会风气较保守,“宁教人打仔, 莫教人分妻”,连社工也不支持离婚,加上丈夫声称回心转意,拱壁便决定给Ben一个机会。她还决定给第三者一笔钱,请她以后跟丈夫断绝关系。拱壁记得一清二楚:两人在哪里会面、第三者穿着一双什么袜子、她如何把一袋钞票放入自己袋中,就这样把事情烫贴地办妥,至少她是这样以为的。
但拱壁不知道的,是Ben跟当年的第三者一直有来往,直至21年后(即2005年),拱壁在丈夫车上偷装录音器后才发现两人关系。“好痛心。如果系第二个女人我唔会咁痛。𠮶种痛系,我憎自己,憎到想自己消失,点解自己咁蠢?仲要承认自己𠮶种蠢?”如今拱壁平静的道,就像当年痛苦不过是一阵痕痒。Ben在一旁听着,低头无言。拱壁脑里有一个生动的画面—她被困在一个麻布袋里,外面有人打她踢她,当她终于可伸头出外时,竟发现打她的人是丈夫和第三者。拱壁沉默半晌,道:“唉,真系唔识讲。”
当时拱壁也不愿离婚。也不是为了什么崇高的爱与牺牲,她就是要咬住老公不放,不能认输。“点解我要离婚益呢个女人?仲要分一半资产?我唔服气。”
把恨纹在丈夫身上
拱壁内里已伤痕累累,却硬撑起一副皮囊跟丈夫斗,“我当时食住砒霜想佢死。”她不断追问丈夫关于第三者的事情,在巴士或酒楼里也当众质问,甚至逼Ben把她的名字纹到身上。终于有一天Ben出手打她,然后两人进入一个没有出口的洞穴,你追我逐,互相折磨。Ben起初只是砸烂家中的物品如电脑、电视机、灶头,后来就转移到太太身上—用罐头打脸、泼热茶、用手袋打头。
“我觉得好侮辱,冇晒自我价值。明明错嘅系佢,仲要咁样伤害我。”拱壁说。身体上的伤痛始终会愈合, 但对拱壁来说,更刻骨的痛苦是, 丈夫不理解她被背叛多年的伤痛。那段时期持续了七年多。拱壁每天过得空荡荡的,有次茫然走上大窝口邨14楼,打算纵身跃下。但她刚好看到楼下有路人经过,一时转念,不想祸及他人,也想到即使以死控诉丈夫,他也未必会后悔,于是便放弃。
Ben亦忆述,每次被太太追问时会暴怒,觉得她不胜其烦。“我叫佢唔好再讲,佢都唔停。我实在控制唔到所以要郁手打佢。当时我成个脑谂法就系:‘我要打佢,我要打佢。’”他如今平静的说。那每次打完太太后会感到内疚吗?正在一旁打印文件的太太忽然说:“冇,佢只系觉得我抵死,唔系同情我嘅伤心定点。” Ben听到就默默点头。他承认他一向是自我中心的人,年轻时生意顺境更将他推上顶峰,更不会体会别人感受。
把一颗心如洋葱剥开
直到2012年,就在女儿婚前十几天,两人因婚事细节又争执,Ben一怒之下又出手打太太,打到拱壁一脸是血。那次女儿报警,太太被送入院,Ben在警署羁留后,便搬到弟弟家里暂住。分开居住的半年间,Ben开始反思:为何七年多时间,两人如被囚禁在绝望轮回之中,不停让仇恨、暴力以至绝望愈滚愈大?后来社署社工主动联络上Ben,问他有没有兴趣参加施虐者辅导计划,Ben便答应了。
“姑娘好似剥洋葱咁,一层一层咁剥,倾我嘅过去、原生家庭系点样。”起初两人分开接受辅导。一幕幕画面在Ben的脑海飞转—童年目睹爸爸打妈妈、整个社区如何充斥毒品与暴力、他的影音事业一帆风顺……到恰当时候,社工再请两夫妇一起接受辅导。有一次,社工邀请当时已信教的Ben祈祷,他一闭上眼便看到自己暴打妻子的画面,惊慌到不得了,怕自己就要打死太太,骤然睁眼,看到身旁完完整整的拱壁,便惊喜得抱住太太流泪。“𠮶刻我终于明白我太太嘅伤痛,我伤害咗佢足足咁多年。” Ben一边说一边拭泪。太太则在另一边继续打印文件,背向我们,把表情隐藏起来。后来太太说:“当我知道佢明白咗我,我𠮶刻好似好热嘅天气饮咗杯汽水,‘咋’一声,成个人松晒。”
坦然公开经历
两人终于重修旧好,不只是一种爱情小说的套路,更体现了两人跌撞过再爬起来的强大意志。在2005年开始信基督教的Ben及太太认为,信仰给予他们可倚仗的力量,也感激社署社工的用心辅导。2015年,在社署的社工转介下,两人更接受电视台访问。会不会有人觉得自己好坏?要这样把自己私密的过去供人评论吗?拱壁考虑良久,最后决定坦荡荡的出镜受访。他们一来希望让更多人认识其信仰,二来想鼓励家暴施虐者主动求助。“其实受访都系好好整理自己嘅过程,沉淀过后再重新检视,系认识自己多咗。”拱壁说。
以前脾气火爆的Ben在辅导过程中,学会在发怒时冷静地表达自己情绪;太太则表示自己学会接纳一个不完整的人。现在两人偶有冲突,Ben笑说自己会忍气吞声。“以前我觉得太太畀我打佢抵死,𠵱家就觉得我太太骂我系我抵死。”拱壁也说自己学会一个让夫妇和谐相处的小技巧—赞赏对方:“你愈赞佢,佢就会畀更多好嘢你睇。”然后两人相对而笑,十指紧扣。现在觉得丈夫能完全理解你吗?拱壁耐人寻味的道:“起码当时佢系有明白嘅。”
现在两夫妇退休生活优哉游哉,在家里逗猫,闲时约人饭茶,跟教会弟兄姊妹去旅游。两只刺猬的尖刺被时间磨去了,长出新生的嫩毛,而原来铁笼的出口一直都在,只是以前未曾看见。
太低调的施虐者辅导计划?
现时, 社署提供两个为家暴施虐者而设的心理教育计划─“反暴力计划”及“施虐者辅导计划”。“反暴力计划”施虐者判令必须经由法院根据《家庭及同居关系暴力条例》强制参与,惟近五年来法官仅判处两人参与,成效存疑。而“施虐者辅导计划”属自愿参与性质,计划透过为期13节的心理教育小组活动,协助曾在亲密关系中使用暴力的人士。社署在2008年就此计划做过成效研究,并认为计划成效显著。此外,社署已于2013年10月推行“停止家暴的学习计划”(学习计划),由非政府机构推行,以短期及针对性的教育,为参加者提供基本及实用的知识和技巧。
多年来,关注家暴的机构一直期望“反暴力计划”成为“签保令”的强制条件。和谐之家在2008年政策倡议文件中引述美国研究,指无论施虐者是自愿或强制参加辅导,只要能完成有关辅导课程,重犯的百分比亦会减低一半(Bocko al.et,2004)。最近一年,社署保护家庭及儿童服务课一共接收6,404宗家暴个案,同年参与各种施虐者辅导计划人数仅246人,即只得3.8%施暴者接受辅导服务。立法会议员张超雄认同香港应推行强制性施虐者辅导计划,又认为法官须接受培训:“反暴力计划的参加者太少。即使法例赋予权力判施虐者接受辅导,他不愿判也无办法。”
东华三院芷若园是其中一个推行“停止家暴的学习计划”的机构,计划名称为“开阔天空”,属为期六小时的教育工作坊。负责此计划的芷若园副主任刘必武指计划自2013年10月开始,截至去年9月,一共有约250人完成计划;当中约三成参加者自行找上门,另外七成由其他个案服务单位转介。“这种课程的好处是弹性,又可在参加者居住或工作地区进行。”他说。虽然六小时的课程只能让参加者初步意识问题,但另一目的是让他们认识其他社区支援服务,增加求助意愿。刘必武认为在家暴问题中,施虐及被虐支援服务同样重要,因受虐者往往跟施虐者维持关系,若施虐者不改变,只会造成恶性循环。他期望政府能在施虐者服务上投放更多资源。
上文节录自第100期《香港01》周报(2018年2月26日)《因爱之名——双生的亲密与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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