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暴.二】控制狂母亲日闹夜闹 29岁儿子:她说要斩死我

撰文: 来稿
出版:更新:

我们正在等Box(化名)下船,他却忽然从我们身后闪出来,说:“我们走吧。”说罢就急步向前走。他刚一个人到长洲散心去。有时他会到南丫岛、澳门,总之就是家以外的地方。就这样孑然一身,黑色背囊挂在胸口,双耳塞住耳塞,播起音乐就是一个世界。外面有海岛有高山,回到家就只得一个400呎的空间,一个控制狂母亲,和失踪的门锁。
Box, 今年29岁,遭受家庭暴力超过20年。
撰文:吴世宁/摄影:高仲明

阿妈望住我冲凉

家里所有房间都没有一道门锁,怎么可以?Box耸耸肩。在长洲逛过一个吹着寒风的下午后,他饿,抓起眼前的tapas小食塞入口。“我间房个锁系坏嘅,阿妈可以自由推门入嚟,仲话要拆咗道门。”他一边咀嚼一边说,有点刻意的漫不经心。甚至洗澡也是—“好多时佢直情要望住我冲凉,除晒衫剥光猪咁冲。”就因为有洁癖的妈妈不相信他会冲得干净,所以不准他把门关上。

关于权力与支配,我们会闹暴力政府、吃人礼教、文化霸权,或会振臂高呼和组织抗争。但当倾斜的权力关系在父母与子女间发生,就是一场缠绵但痛苦的角力,谁敢轻言切割,或爱?

Box记得,从小时开始,父母管教已非常严格,但通常出手打的只有母亲。欠交功课、考得不好,母亲一定藤条伺候。唯一一次一家人和和气气的愉快经历,是小学二年级时,全家人去大丸百货对面的美心酒楼吃饭,吃完一起去崇光、大丸逛街。

家里没有私密的空间,Box就在外面的广大世界晃荡,不过这并不包括中环和国际金融中心。“这不是属于我的地方。”他说。

阿爸被阿妈骂到搬去㓥房

Box出身基层家庭。父亲是越南华侨,1970年代因逃避兵役来港;母亲则是潮州人,1980年代来港,当过制衣厂及清洁工人。也许是两人吃过苦,对儿子的所有寄望就是读书赚钱。但Box十岁时确诊自闭症。虽然智商正常,但自闭特质如偏执、社交技巧差、不理解规则等,都为学习带来一定障碍。但Box形容他父母学识不多,不理解自闭症,没有积极为他寻找治疗。

Box母亲尤其紧张他的学业成绩,不准他参加课外活动。一个中学老师曾表示Box的声线好听,邀他参加合唱团。但母亲在听到提议时,一边揸起镬铲,一边失控狂闹。到近年,他报读了设计科教育文凭,成功被录取。但母亲跟当年对“课外活动”的看法一样。“佢话:‘读完又点?都揾唔到嘢做,嘥晒啲钱。你读嘅话我赶你出去,以后唔好返嚟!’”他即使向母亲解释考取教育文凭才有较大机会教书,仍不获理会。读大学时,Box有次得到征文比赛冠军,威风得连系主任也出席颁奖礼。母亲同样不屑一顾,冷言奚落:“有乜用?对你出嚟揾工有用咩?”

为何母亲会这样?她曾经在家庭受伤害?她竭力控制背后的是不安感?Box被消磨得剩下怨愤。“我都唔知佢点解系咁。”他已不愿去理解。他眼中的母亲就是一个全天候要控制他的巨物。Box早前失业,每天一起身妈妈就骂他:“份份工都做唔长”、“冇鬼用呀你”、“冚个杯盖都冚唔好”、“成日搞占中闹大陆人,大陆人迟早取代香港人”。她甚至不时威吓:“我会趁你瞓觉𠮶阵砍死你,再跳落去。”妈有时停下来,但十几秒后又再骂,骂到晚上11点才收口。从星期一到星期日天天如是,周而复始。母亲也订下了每晚9点吃饭的规矩。如Box不能回家,必须在起码两天前通知。但若Box因急事不能回家吃饭, 母亲就会在电话另一边嘶吼。Box的朋友听到就笑说,好像《哈利波特》里荣恩母亲给荣恩的咆哮信。Box苦笑说,最近阿爸也被阿妈骂到搬出去住㓥房。现在家里就只剩下他和母亲,和不能上锁的房门。

家暴只属家事?

一个人长年被贬损,被闹无用废物,像被按压得弯低的矮树,无法伸展触碰头上的阳光。Box说, 他都麻木了。早前找不到工作时, 他也想过,我是不是真的很废。阿妈叫他不如跳楼死撞车死,那不如真的自杀死去吧。他更得了焦虑症,必须食药。他听到阿妈回家时会冒汗,有时发梦也梦见阿妈撕破喉咙骂他。相比之下,母亲对他的肢体暴力,算是如棉花软绵。Box母亲试过用扫帚敲打他手指关节,拿起桌上的文具朝他掷去。有一次用毛巾拍打Box,结果毛巾甩到他的眼睛变得血红,从来哑忍的Box盛怒之下报警。

“我就系想阿妈畀人拉,起码拉佢去差馆十几二十个钟都好。” Box说。讽刺的是,即使报上伤人事件,仍只得救护车到现场。救护员检查过伤势后,问Box用不用入院, Box说不用后就收队离去。Box认为警察不会把“父母虐待成年子女”视为“家暴”,即使警察来到现场,很可能也会帮老人家而不是已长得牛高马大的儿子。过往香港有关家暴的研究也显示,警察倾向认为家暴属家事,在调查期间会着重调解纠纷多于落案起诉。如去年妇女中心协会的访问调查发现,曾有妇女被警察劝喻“销案”。

“我就系想阿妈畀人拉,起码拉佢去差馆十几二十个钟都好。” Box说。讽刺的是,即使报上伤人事件,仍只得救护车到现场。救护员检查过伤势后,问Box用不用入院, Box说不用后就收队离去。

父母与成人子女冲突数字不断上升

Box亦曾向社工求助。社署社工曾上门做家访,但母亲不合作,最后不了了之;他又曾申请向晴轩的庇护中心宿位,但接线生指,须得社署社工转介才能安排;东华三院芷若园社工更对他说,一切都是他激怒母亲所致;他曾尝试联络医管局,希望接触母亲的主诊医生为母亲作精神评估,但医管局回复以保障私隐为由,不能披露资料。

一名匿名受访的社会褔利署前线社工表示, 这类个案非常尴尬。“因为社会都觉得成年人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因此政策没有考虑他们的需要。有时情理几难分,可能双方互相牵扯,两母子的事我们好难干涉。”相比之下,“虐待配偶”及“虐待儿童”有清晰的社工工作指引,社工处理成人子女受虐个案显得无所适从。

明爱向晴轩发现,2005至2014年的九年间,求助热线收到有关“父母与成年子女问题”的数字不断上升。其后的调查亦发现,约两成受访者表示两至三天会跟同住父母或子女发生一次冲突。特别是楼价高昂的当下,在狭小的空间与家人同住,矛盾变得更为明显。

快30岁的人,为何不离家,仍活在母亲的支配下?Box答得含糊亦无奈:㓥房也要几千元,哪有钱?他现时做文职,每月工资约8,000元。曾经有社工称可帮他申请青年宿舍,但住满一年又得搬离,要再想办法。“同埋我估我搬走,阿妈更加会发癫。”在强权支配下,不一定激起抗争;更多的是依附情绪,以及恐惧。

即使重述经历并不容易,但他恳切希望, 或许报道出街后,大家或会帮忙想想解决方法。Box咽下一口水道:“虽然好多家暴受害者系小朋友、老人家、妇女,但唔一定。”他认为社会常讲虐老,或放大老人家与年轻人争夺关爱座的新闻,在制造“敬老重老”的论调背后,却压下年轻人问题。

Box最近亦展开成人自闭症患者的倡权工作。“可能都系想证明自己能力。”他说。家里无法填满的,他就要在外面实现,即使两边可能都是无法和解的世界。

隐形的成人家庭生活教育?
在香港,人均居住空间面积仅161呎,加上楼价高昂,成年人与父母同住情况普遍,也更易酿成冲突。明爱向晴轩危机专线及教育中心在2017年发布有关“两代之间”调查报告。发现64.7%的父母会跟成年子女争论,当中更有6.3%涉及肢体冲突;而无论是父母或子女,都认为家用是最主要的冲突成因。
高级督导主任王翠珊指成年子女与父母间的冲突可有多种情况—第一种是20多岁、刚毕业、未婚的年轻人跟父母沟通出现问题;另一种是已届适婚年龄的子女,因租金及经济问题跟父母同住;第三种是约四五十岁的子女, 学历偏低且未婚,于是仍跟父母同住。“最后一种是情况最难搞的,因他们向上流机会最少,不能照顾父母还要靠父母,会较容易感到羞耻。”

上文节录自第100期《香港01》周报(2018年2月26日)《因爱之名——双生的亲密与暴力》。

相关文章包括:

浏览更多周报文章︰【01周报专页】

敬请留意2月26日(星期一)出版的第100期《香港01》周报,各大书报摊及便利店有售。你亦可按此订阅周报,阅读更多深度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