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暴.一】曾吃老鼠药自杀 抑郁患者:在爸爸面前我什么也不是

撰文: 来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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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上的虐待会留疤结痂,精神虐待却无色无痕,一样把幼嫩的心烫红、撕裂。香港所定义的“家庭暴力”中,精神虐待是暧昧无明的一块,法例没清晰界定,受害人也难以指证。已长大成人的女子阿紫(化名),自小在父亲的黑影下长大,无端被谩骂、摧毁;长大后像玻璃般易碎裂,四处徒劳地寻觅爱,但遍体鳞伤。
(以下文章由记者以受访者第一身角度书写)
撰文:吴世宁/摄影:高仲明/插图:曾永曦

爸爸,你爱我吗? 如果你真的爱,那种爱是什么?

爸爸,我在你面前什么也不是

去年9月19日,我坐在床上,吞了足足四盒老鼠药。弟弟问我老鼠药是什么味道?我笑说,感觉在吃塑胶。我原打算好好睡一觉,然后像梵高一样安静的离开这个世界,不为谁做成负担。谁知道我睡了十小时后茫然地起床, 好像死亡不过是一场梦。“有冇搞错”, 我心想, 我买的可是德国货。后来我带上八盒老鼠药和一大瓶水,把心爱小狗交托给前夫,走上后山打算安静地离开人世。今次八盒,该死得去吧?但就在吞药前,妈妈竟然打电话给我,我接了电话,装平常的跟她倾闲偈。收线后我一直哭一直哭,我不能死,我不舍得我妈妈。

暂时还是死不去。我叫阿紫 (化名),36岁,患有脑痫症、抑郁症和边缘人格障碍。若我的心结像一个网球,把它切开,核心一定是我爸爸。小时候的我一直觉得爸爸是巨人,几乎把一片天空都盖住了。爸爸是上海裁缝教出来的巧手师傅,做事一丝不苟。后来他去学厨,从低做起, 能把肉丝每条切得均匀如一。我读金庸小说,仰慕书中各路英雄,总觉得查良镛先生就像我爸爸般,有着一双宽阔的肩膀, 走起路来步步生风。

以前我读金庸,我幻想你是查良镛先生,高大威风的,有宽厚的肩膀。

我没有话,甚至没有恨

但后来,家里传来奇怪的电话单。大家都知道爸爸在外面有了女人。有一天看到爸爸打开报纸财经版, 不受控的抖动。他所买的蚊型股一下暴泻到无底洞,爸爸开始变了。我知道,他肩上的重量总得往外面倾倒。我的病令我不时昏倒过去,常常需休学在家。我于是成为了消化爸爸肩上重担的那个人。

从那时开始,爸爸只会对我说难听的话。我切肉丝切得不均匀,他骂我切的是肉棒还是肉条;我看《哈利波特》看到哈哈大笑,他说我读的是怪书不准我看; 到我有一次终于考第一,战战兢兢拿着成绩表给爸爸看,汗水黏着白校裙。爸爸也只是不置可否的说:“你都冇下次㗎啦。”爸爸把家中的电器物品一件件的运走,送给外面那女人。姑姐送我一部雪白城堡一样的搾汁机,爸爸也打包带走。我平时不作声,但那次我问爸爸可不可以不要带走。他只说:“你都唔用,净系识嘥嘢。”

爸爸,其实我是为家里着想。爸爸,我其实不是一无是处。爸爸,我爱你,或许我让你失望了,但你爱我的方式是断绝,冷刃般的锋利。对着爸爸, 我没有话,甚至没有恨。

在你眼中,我永远一无是处。我切肉丝切得条条大小不一,你骂我。我看《哈利波特》,你不许我看。到我考第一,你也只说,都冇下次㗎啦。

每个男人也像你

我很早结婚, 当时26岁,为的就是逃离这个窒息的家。但丈夫的家庭也是千疮百孔,两个破碎的灵魂怎能奢求完整?我发现他出差时跟同事去嫖。我瘦了十几磅,每天过得像轻飘飘的气球。在地铁站见到阿娇代言的瘦身广告,吓到不敢望。我觉得自己好丑,又无身材,哪里会有男人肯要。婚姻就这样维持了七年,后来我实在难以忍受,决定离婚。

我从来没想过爸爸跟前夫是同一类男人。精神科医生问,他们其实有何分别?你是在找父亲的影子吗?我常常微笑,在WhatsApp上加上许多微笑公仔,喜欢把头发染上明亮颜色。医生说我总是过分地对人好,心理上希望得到补偿,想做得更好更出色。但我内心里总认为自己不值得得到好的对待。

你唯一一次没有骂我,是那次你踩破玻璃,一身是血,我帮你抹血包伤口。那次我也感到痛,明白甚么是骨肉相连。

爸爸的眼泪

有次我上爸爸现在的家, 帮我同父异母的弟弟补习。我留下来吃晚饭的时候,爸爸从姐姐那儿听说过我交很多男友,于是他说:“你离咗婚,冇人会要你㗎啦,你不如清高啲,以后单身过日子啦。”我一边吃饭一边哭。我像湿透的毛巾,扭成一团,站也站不起来。

但我也见过爸爸哭。有次我吊颈自杀,感觉气快断掉了但我的脚被梯子勾住,我又活了过来,但颈上留下一道瘀黑的疤痕。然后我只记得我被送入青山,被一道道门阻隔开来,记得屎尿臊味和食物混和的味道。出院后我去探爸爸,他送我到巴士站。蚊子叮我腿,爸爸又怪我从不穿裤子。然后我看见他哭了。他说我做什么也好但不能原谅我自杀。他说其实也是他错, 他不好。他指的是什么?是因为他的婚外情?因为他对我严厉?我不知道,也不敢问。

离婚后,你说我不会有人要,你叫我要清高。我只是流泪,静静的吃完眼前的饭菜。

爱是你安静地看花看树

以往自杀多数是因为想情绪勒索,想得到爱。但吃老鼠药那次是因为生无可恋。人生还有什么可眷恋缱绻?我不知道。但两年前我一个编辑朋友邀请我把经历写下来,书名叫作《死亡如影随形》,讲我在黑潮中遇溺又漂浮,死亡是压在我头上重重的一道黑影。有时我一边写一边哭。我跟编辑说我要解约,我不能再重温这些痛苦。但编辑说:“我也未说放弃, 你怎能轻言放弃。”
后来我把书写了出来, 又跟人分享,我每讲一遍,放下的好像又多一些。我一样会看沉重的电影和文学, 但我也会学怎样用木颜色笔填满一只小熊。我会做手工肥皂, 会缝布偶,你看这只单眼熊啤啤,吹着彩色泡泡的美人鱼,都是我的作品。印度思想家克里希那穆提说, 当你看着一株花、一棵树,那已是爱了。爱这么简单吗?我也不知道。

医生说, 是不是每人也要把心结剖开?剖开了,是不是更乱?如果不能整理,不如就把它遗忘?现在我一个人住,觉得自己最叻的是勇敢地追着小强喷杀虫水。只有你自己,还可怎样?不,其实我还有我的小狗。平静的时候,我做皂,缝布娃,让我的小狗在我脚边快乐的绕圈。

因为你,我永远也觉得自己不值得被人爱。 我不够好,不够勤力,不够有恒心。

张超雄:香港冇人知乜系精神虐待

什么是精神虐待?社署出版的 《处理亲密伴侣暴力个案程序指引(2011年修订版)》这样写道:“虐待配偶 / 同居情侣亦包括精神虐待,例如持续辱骂对方、缠扰,以及禁制及剥夺物质、经济、个人资源和社交活动等。”《处理虐待儿童个案程序指引》中亦这样定义:“精神虐待指危害或损害儿童情绪或智力发展的重复行为及态度模式或极端事件。例如羞辱、 惊吓、孤立、剥削 / 利诱、 漠视儿童的情绪反应,向儿童传递他 / 她是没有价值、有缺点、没有人要或没有人爱的讯息。这些行为会即时或长远损害儿童的行为、认知、情感或生理功能。”

但原来《家庭及同居关系暴力条例》并没有定义何谓“家庭暴力”及“精神虐待”,若法官信纳申请人备受家人“骚扰”,便可颁发禁制令。但“骚扰”的涵意是什么、受到多大程度的精神虐待才算“骚扰”,却含糊不清。“香港人冇人知乜系精神虐待,社工、警察唔知,连受害人自己都唔知。”长期关注家庭暴力的立法会议员张超雄说。从最近一年社署的家暴案件分类数字中见到,精神虐待分别占虐儿或配偶虐待个案的0.7和13.4%。但服务受虐妇女的机构香港妇女中心的服务督导庄子慧表示,精神虐待对人的影响跟身体损伤一样大, 因精神虐待可是一种长期持续的关系。“长时间会令受害人唔敢反驳、出声、冇晒信心,即使受到几差嘅虐待,都唔识走。”持刀恐吓亦算精神虐待一种,但原来必须同时有言语恐吓,才涉刑事,警察才能以“恐吓”落案起诉。社会普遍不认识及不重视“精神虐待”,间接令受害人哑忍,等到身体出现损伤时才求助。

我不恨你。我连恨的勇气也失去。我只是软弱地,一次又一次被你伤害,不作反抗。

上文节录自第100期《香港01》周报(2018年2月26日)《因爱之名——双生的亲密与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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