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虐儿长大后.二】背离亲缘孑然成长 成年后始终期盼一家团圆
天水围的屋邨似儿童迷宫,转弯是花槽,再转弯又是一样的花槽,直到过了马路,对面才是阿千的学校─也就是她人生里的转角。五年内,家中无间的责难和打骂都没有谁能帮上她的忙,谁想到这次烫手的风筒打下来,却打出了翻天覆地的人生?
(为保障被访者私隐,文章人物均为化名)
我记得那天,我躲在医院的病床上,妈妈来了,我远远见到了她,半合眼佯装睡着,动也不敢动,那时没想过就这样便离开了阿妈。
那天哭着回校 没想过从此离家
“我哭着走到学校门前,老师问我发生什么事,安排我见学校的社工,于是学校社工找了一直跟我的社署社工到学校来,最后更因为我头顶有瘀伤,把我送院观察。我记得那天,我躲在医院的病床上,妈妈来了,我远远见到了她,半合眼佯装睡着,动也不敢动,那时没想过就这样便离开了阿妈。在我出院后,社署安排我暂时跟爸爸同住,一年后才进了儿童之家。两个弟弟亦因安全问题被安排到将军澳的保良局,待年纪大一点再进儿童之家;最小的妹妹因为只有几个月大,最后跟着妈妈生活。”
台湾传媒去年访问台湾卫生福利部保护司司长张秀鸳,问到应向何地取师以解决当前虐儿问题,张司长当时对香港推崇备至,原因不外乎因为香港的社工人数较多,认为港府投放了较多人力进行预防工作,而且看见香港社区有较多提供家庭和儿童服务的社区机构。
可是回头去看阿千的个案或者社会近年接二连三的虐儿悲剧,这些良政并没有真正的现实作用。跟进阿千一家的社署社工,青年中心的哥哥姐姐,甚至警察与阿千的邻人没有一人有想过救阿千于水深火热之中。
香港大学在2010年“虐儿及虐偶研究”报告中指出,香港每一宗被呈报的虐儿个案背后,可能有99宗虐儿事件未被揭发,往往待到事态严重,才因不得不送院而被医疗安全网救起,然而却不是每个小孩都能活着走进医院的安全网。
走进儿童之家 在小社会学习当大人
“我进了儿童之家以后,阿妹一晚突然发烧,楼下青年空间的社工便陪她们去医院,社工在过程中偷偷跟医生说,怀疑阿妈有精神问题,医生把阿妹抱走,阿妈发了癫,结果医院将阿妈绑在床上,送到青山,阿妹最后辗转被送去寄养家庭。”阿千说。
与寄养家庭不同,儿童之家是一个小社会,八个孩子一户,有一对正父母成为监护人。孩子虽然背亲长大,但长大了还是学了大人的模样,有着大人的政治,阿千在儿童之家变成了迁就人的那一个,处处照顾人,也爱笑爱玩。现在的阿千已是一个22岁的少女,脸上还留着一点懵懂的表情,但做事却特别的有板有眼,懂得人情世故。别人问她开心吗,她总说开心;去饮茶,她会为一桌子的人洗净碗筷,又会挟𩠌到人的碗内;每次分别,她都会送人去坐车,等到车来了,又目送着你走。她仿佛天生有自我完满的能力,对生命也全无怨言,不时自省,和小时候一样没有心眼。
她说儿童之家的日子算是快乐,那里连饭桌都是圆的,一班人围起来吃饭时,有了家的感觉。后来两个弟弟从保良局转到儿童之家,她也就搬去跟他们一起住,儿童之家差一点真的变成了家,就欠父母和妹妹。然而那年中秋前夕,阿千的爸爸进了医院,来不及探望,就在中秋当天阿爸就进了殓房。
十三四岁,是阿千人生中活得最难过的时候,因为爸爸走了。父亲在她进儿童之家后,独居了很多年,已经年过六十了,身体机能愈来愈差,一天在家中跌了一跤,就中了风,连送院也是街坊报的警。“阿爸那次到了医院,医生说他已患有老人痴呆的病征,记忆力会愈来愈差,需要人照顾,那时我才小六,阿爸就被送进了老人院。”
儿童之家的姑娘定期带阿千去探阿爸,但阿千知道爸爸慢慢就会不记得她了。阿爸的记忆飘忽,他慢慢把阿千当了孙女,到后来再不记得她了,她到老人院去看阿爸,阿爸连一句说话都不跟她说。
阿千说,父亲从头到尾都老,却从不是一个“老人”,然而那几年看着一个人以飞快的速度老去,一天比一天消瘦无语,她才知道人的衰老原来很快,跟童年的过去一样快,人会像花儿一样盛放,原来也会像花儿一样凋谢。
那年的中秋,阿千的妈妈在青山,阿爸在殓房,医院叫阿千代表家属认尸,儿童之家的正父母替她拒绝了,说小孩只是小孩,不应该由阿千去做,因为那会影响她一世。但她还是跟两个弟弟和儿童之家的社工到了医院,寄养家庭也把阿妹带来了。医务人员在四个孩子面前宣布:何许人某某某已经进了殓房─这四个年纪加起来都没有死去的阿爸大的孩子都哭了。
阿爸走了八年,我永远都记得他的好,没有人能比得上他对我好。
“那时人人都等着我按下去,但一想到按下去,世上就没有爸爸,我就开始想,在四个仔女之中,我跟阿爸的回忆最多,他对我也最好,我就一直哭,哭到变成泪人。现在他走了八年,我永远都记得他的好,没有人能比得上他对我好。”阿千有一张儿时跟阿爸的合照,相中的阿爸不像秦沛,比秦沛还要老和瘦。他们父女在相片中平坐着,都一脸紧张,这已经是阿千心中与父亲的最后一点凭据了。
离家十多年转十多个社工
在阿爸过身后,阿千收到妈妈在青山寄来的信。她在青山接受治疗后,开始记起从前的事,觉得自己不对,写了一封很长的信给阿千,纸上写着满满的字。后来,妈妈的病情比较稳定,可以搬进沙田的中途宿舍住,并在医院找到了一份清洁的工,上班加上长期服用精神科药物,阿妈特别累,记性又不好,怕迷路,初时不敢山长水远到天水围看望三姐弟,后来每次阿妈来时,阿千都送她去坐车,有时送到车站,有时也会直接送阿妈回到沙田的中途宿舍。
他们一家五口有年更被黄姑娘安排参加过家庭夏令营,在同一间房同住了三日两夜。儿童之家的黄姑娘是阿千最喜欢的社工,阿千离开家中十几年亦跟着转了十几个不同的社工,有一些是因为社工自然升迁,有一些是因为阿千搬了宿舍,总是原因一大堆的,她只记得社工叫什么姑娘、什么先生,真正熟悉的就只有两、三个,黄姑娘就是其一。她为阿千申请了公屋,好让她离开儿童之家后还有一个家,直到现在,阿千还是会打电话给黄姑娘,生活里有什么不开心,和弟弟相处有投诉都会听黄姑娘意见。
阿千很懂得照顾人,很会迁就人,我常常怕她太好,做人会没有了自己。
黄姑娘说,夏令营那天看见阿千和家人在屋内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有人听歌,音乐声很大,有人躲在一角打游戏机,有人睡觉,衣服西一件东一件的,看来倒像真的一个家,她于是特别的感动。黄姑娘心里其实都希望儿童之家的小孩人人都有幸福的家。
阿千的细佬刚过了18岁,他说想跟阿千一起住,现在两姐弟住在一起,他会煮饭给阿千吃,两人时有争吵,却有同样的默契不会提儿时的事,家里多了一个人共同生活,也益发有了家的模样。然而阿千说,两个弟弟都有个愿望,就是希望阿妈的病可以更稳定一点,然后他们便可以一家住在一起。
2月的天水围也开始卖合家平安的挥春了,这是阿千离开儿童之家的第三年,也是细佬离开儿童之家的第一年,在这家人的愿望未曾成真前,黄姑娘的电话又来了,她叫她过年记得带弟弟回来儿童之家吃团年饭。
重温阿千过去,请看:
【受虐儿长大后.一】童年每夜哭著睡去 受虐儿:妈妈其实也爱我
上文节录自第98期《香港01》周报(2018年2月5日)《苹果落地 离树太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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