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女王与香港人.四|为什么有“生娘不及养娘大”的孤儿情结?
如果某人强抢小孩,尔后供书教学、使其自食其力,好为某人赚取更多利益;那么,小孩将会如何看待这段特殊关系,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某人如何演绎相关行径,又是如何建立相关意识——是强取豪夺还是弱肉强食?是怀柔善诱还是咄咄逼人?经历英国殖民统治152年的香港,好比这个小孩,至今仍有不少人对英殖“感恩戴德”,尤其是英女王伊利沙伯二世(Queen Elizabeth II)逝世,一些人甚至感慨“生娘不及养娘大”、“爹亲娘亲不及英女王亲”,连“我是谁”也说不清楚。
“英女王与香港人”系列六之四
殖民本质,思想改造
从“殖民”本质上看,殖民者为了全面统辖殖民地的政治、经济及文化核心,本身就会对当地人民进行意识建构、认同再造、思想重组。巴勒斯坦裔文化批评家与后殖民理论家Edward Said便在1978年出版的《东方主义》(Orientalism)分析了这种“殖民话语创造”,指出“西方”通过各种文本形式对“东方”国家,尤其是一些受到殖民主义控制的地区,进行文化编码和知识制造——这不但创造了以西方本位思想出发、以西方逻辑视角构成、相对于西方知识体系而存在的东方学说,而且创造了一批自觉运用西方话语的东方知识精英,深刻影响着东方国家和地区的意识形态——结果,无论是现代化的政治与经济历史,以至当代的理论产生和话语权力,全都是由西方所主导。
放置到港英殖民的语境底下,同样少不了某种认同、意识、思想的“解构再重构”,其中一个经典例子就是“香港人”的身份认同和文化认同,才会让一部分人深深相信着由港英殖民政府和亲英阵营所叙述的“香港成就,英国恩赐”的故事,甚至会把昔日的侵略者、剥削者,当成今天的拯救者、施予者,也就有了“生娘不及养娘大”、“爹亲娘亲不及英女王亲”这类令人啼笑皆非的说词,好像连“自己是谁”都说不清楚。
“在英殖民管治时期,香港人的中国文化特性、民族意识受到压制,导致‘文化原质失真’。”专注社会分层、身份认同、社区组织研究的中山大学粤港澳发展研究院教授黎熙元于2005年发表的学术评论文章《全球性、民族性与本土性——香港学术界的后殖民批评与香港人文化认同的再建构》指出,“身份认同”可以通过具体的生活实践客观分辨出来,“文化认同”则是基于自己与所属群体的主观情感判断所得,而“香港人”的身份认同和文化认同是在“谁是我们”和“谁是他者”的不断界定之中持续形成的。
我类他者,分不清楚
谁是“我们”?谁是“他者”?这对很多香港人而言,从来不是容易回答的问题。
“没有香港华人会认为自己是英国人,因此在国籍一栏上会不自觉地填上中国,但持有的又是英国公民护照,这让外国海关人员摸不着头脑,遂在国籍一栏上,写上‘无国籍’(Stateless),有人因此形容香港人是孤儿。”香港大学社会工作及社会行政学系荣休教授周永新在1997年出版的《见证香港五十年》,如此描述“香港人”的困惑。
同年,知名海外华人研究大家、曾在1986至1995年间出任香港大学校长的王赓武,也在其主编的《香港史新编》(下册),纪录了他对“香港人”的观察——在25年后的今天看来,同样颇为玩味:“从文化和历史角度来看,香港人是中国人。这种对国家的认同感,今天比以往更加强烈。但是,不少香港人却自认为是有不同意识的中国人。他们拒绝殖民地中国人的概念,对这种‘反面形象’已经反感了几十年。”
按照王赓武当时的理解,香港人并不认同英国殖民者,也不完全认同内地或台湾的当代主流意识,而是拥有独一无二的地方认同观念,并且知悉自己在特别历史环境下的优势和缺点,例如可以成为亚太区域或内地城市的学习对象。可以说,香港人对“国”和“家”的观念并不完全一致,拥有比较明显的本地倾向,但又较少走向分离主义。
中西荟萃,缺乏主体
可是,“香港人”的这种“本地意识”,往往又被批评缺乏主体性。
“西方人来,想从她身上寻找东方特质,中国人来,又稍嫌她洋化,我们自己呢?也是说不清,只好顺水推舟,昂起头来接受了‘中西文化交流中心’的称誉,又逆来顺受人云亦云的承认了‘文化沙漠’的恶名。”笔名为“小思”的著名散文作家卢玮銮在1996年出版的《香港故事——个人回忆与文学思考》中,如此描述失去自我的“香港人”。
社会学家通常以“边缘性”、“夹缝性”和“混杂性”解释香港人的“模糊性”:香港地处中国大陆边陲,也即位于国家政治和主流文化边缘;同时又是中西文化的交汇之处,经过华洋杂处的英殖统治,也就拥有一段独有的历史和一种鲜有的特质;但是,这些历史和特质总会被主流话语所简化所抹杀,甚至常常被身处其中的香港人所忽视所鄙夷,混杂成为一种被全球化、国族化、本土化互相撕扯,而且极度受到原教旨资本主义所影响而既保守又开放、既温情又自利、既实用又消费主义的没有主心骨的香港文化。
而且,在1997年香港回归之后,王赓武口中那种“香港人”较少走向分离主义的本地意识,也出现了不少变化,尤其是面对内地,越来越封闭、区隔、排他,而且会把“香港人”和“中国人”放在对立面,甚至把“香港人”和“英国人”塑造成为共同体。
意识重构,港英高手
从一方面看,这固然是不满现状的主观投射和过度想像;而另一方面,这种意识其实由来已久。香港科技大学社会科学部副教授谷淑美曾于2002年撰写的《文化、身份与政治》追溯它的起源,其中一大关键在于港英政府通过对香港社会意识形态的倡导,以及对某些大众媒体的授意和“合谋”,早就对民族主义和殖民主义之间的矛盾进行多次转移,并且渗入一种“都市香港”和“乡土中国”的对立——前者代表发达、开放,后者则是落后、封闭,从而把本地认同和国家认同塑造成为“我类”和“他者”的分野。
除此之外,前述内地学者黎熙元也在《全球性、民族性与本土性——香港学术界的后殖民批评与香港人文化认同的再建构》当中整理了本地不同研究领域的解释:
社会学者郑宏泰从法律身份制度剖析“香港人”和“中国人”的区隔,认为内地政府自1950年代对香港人出入边境及在内地活动设置诸多限制,变相压抑香港人的国家认同,与此同时港英政府推行“香港居民身份制度”,以“香港居民”为基础界定在港享有的权利和履行的义务,不但形塑了以“香港人”为本位的“居民身份认同”,也直接导致“香港人”把“中国人”从“国民身份认同”当中区分开来——特殊的“居民制度”被沿用至今,加上被默许的“双重国籍”,使得香港人的“中国公民”身份更加混乱。
政治学者刘兆佳则从香港与内地的各种现实差异进行分析,包括社会制度(社会主义VS资本主义)、发展方向(向内VS向外)、管治方式(人治VS法治)、发达程度(贫穷VS富裕)等等,都令部份香港人产生对中国人的政治离心倾向,也直接增强本地意识。
不过,更多学者把问题指向港英的“疏离子民教育”和“优越意识建构”,尤其是一些人所称颂的“英女王从来没有要求我们爱英国、唱国歌、懂国情”之公民教育,表面上没有强加灌输某种意识,实际上却植入无民族、无国家、无自我的观念......(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