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画存活录.一】麦兜导演袁建滔:回到初创企业 慢慢行走更远

撰文: 黄雅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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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画曾经辉煌过。十七年前,《麦兜故事》上映,小猪享誉中外,获奖无数。憨厚单纯的猪仔令许多人认识亚洲一个小小地方叫香港:唐楼有残破的美,茶记有常餐快餐,那时的香港有无限温情。直到现在,《麦兜故事》导演袁建滔出席国际动画活动,外国人还在谈麦兜,他打从心中苦笑--香港动画真的只得麦兜?数来数去,香港动画电影多年来只产出十多套。当香港人也数不出第二套时,难怪外国人只记得麦兜。香港动画不甘心,漫画家江记(江康泉)偕两位动画师集资众筹,力图打破本土动画近年的沉寂,并制作动画长片《离骚幻觉》。在动画里,他们为屈原找出路,也为香港动画试探新路。本专题找来不同年代与风格迥异的动画师分享经验,从他们的个人故事,且看动画业剩下的生存方式……(此系香港动画系列之一)摄影:郑子峰

他是袁建滔,一个写小说、凑仔和画动画的人,亦是《麦兜故事》和《麦兜菠萝油王子》的导演。但他最不喜欢别人一见他就讲麦兜。

“麦兜不是我的。什么是我的,什么不是,我分得好清楚。”有一次,他读到内地作家韩寒的趣事:韩寒遇见热情的读者,对方递来一本书,想要他的签名,他低头去看,见是伪冒作品,正打算否认,读者声泪俱下说:“韩寒,我好喜欢你的书,你写得真好!我看了许多遍,它完全改变了我的人生……”小女生且说且哽咽。韩寒心想:“得,好吧,我签。”但签到寒字时,他刻意草草几笔,把“寒”写成了“室”--说到这里,袁建滔笑了,常常有人用仰慕敬畏的心情去找他,结果他劈头就跟对方说:“麦兜其实唔关我事。”仰慕者听后,脸色往往一变,失望地走了。

他不想叨麦兜的光,只好叫自己把这一生荣辱得失分得清清楚楚。

如果不谈麦兜,袁建滔是个怎样的人呢?他有一个写了许多年的网上日记,叫《袁建滔.钢铁根性》。日记有一行介绍是:“闭嘴。埋首。”日记里的分类,文章最多的一栏是“亲子”,将近100篇,记录了儿子浩浩和治治的童言童语─近年儿子已近成年,不理阿爸了,他安慰自己:“理了我几十年,算不错了”;“动画”排行第二,有86篇;“香港”则排第五;“写作”排第六─“麦兜”只排到第11。

(被访者提供)

半辈子同时打几份工

所以,就算不谈麦兜,袁建滔的人生还是相当丰盛的。

他半世人几乎同时打几份工,出过小说,拍过电影,曾是电视编剧,又在漫画社当过编辑,拍过几套香港动画。然而,别人说他多才,他总是说,那是因为他没有一样做得好,也没有一样成功。

他最近执屋,找回不少旧物,发现小时候的手稿,他小时候梦想做漫画家,初中是创作高产期。初中以后,他再没如此多产。那时,他常常到表哥彭志铭的次文化堂打混,认识了许多动画前辈,也常常帮忙做漫画专题,结交不少漫画家。“对于漫画,我画不到心中的水平,很气馁,最后也没当成漫画家。”

到了大学选科,获公共行政学系取录,袁建滔却选了传理系,之后照样乌啄啄,“新闻不想做,广告不想做,结果就剩下电影。”慢慢他又发现原来拍电影没有想像中有趣。戏场里等多过做,好闷好无聊。动画才是他的真命天子,既好玩又不浪费时间。

但毕业第一年,他没有进动画业,而去了电视台做《欢乐今宵》的编剧。袁建滔说:“那时的工作就是去想什么人做主持,有什么演员,什么歌星,度一个主题;遇上某某魔术师来港,就加个魔术环节─把全部活动砌埋,砌出rundown,再写一些千篇一律的对白。”白天,袁建滔在电视台做沉闷的工作,晚上回黄玉郎的漫画公司做编辑,生活依样苦闷,他便转到电影后期制作公司工作。

“当时香港动画公司很少,但特技公司却有许多,细分下去,特技也是动画的一种,但做有人、有表情的角色动画,与做爆炸和撞机的不同。动画偏向无中生有,难度高好多。”袁建滔闲来无事做动画短片,把片送去参加IFVA(“香港独立短片及录像比赛”),连续两年得奖,后来被邀到电台做访问,刚好谢立文(漫画《麦唛、麦兜》系列作者之一)听到节目,找他帮忙做麦兜。他的路如此走来。

香港动画最难是做长片,我常常和行内的人说,我们只要做有特色、有风格的2D电影就好,不要再去想贵的东西,如果我们拍3D要用Pixar(彼思动画制作室)的标准,那是不可能的。不是香港做不到,是太贵,动辄就三、四千万元的制作费,至少要有上亿票房才回本。一亿,光是本地市场没这样的可能,就算去大陆上,也不易过亿。
袁建滔

曾经热血,现实却很残酷

最后,麦兜红了,麦兜也就永远代表了他。乡下的亲戚常常说:“阿滔发咗达啦。”常叫他哭笑不得,后来离开麦兜,因为太闷,也发现和原作者的动画理念不同,想出去再闯闯。他说那时自己好热血。走至旺角一间动物医院前,他停了下来。

动物医院周末休息,黑压压的没亮灯,依稀见到里面放了一张手术台,透过玻璃反照着外面夏日的街道,午后的木棉花絮令街上的行人打照面也隔了一层雾,顷间迷糊。这时,他说到十几年前,他离开麦兜,英皇电影正好想做动画,他便组了一个班底,在旺角开了间动画公司,帮英皇做电影的前期工作。可是,最后电影没有拍成,公司转接广告和港台工作,维持了一年多。

“那段日子挨得很辛苦,最后连玩具也做。后来,谢立文要做《麦兜菠萝油王子》,我们才回去帮忙。最后公司没了,(地址)变了现在这间动物医院。”袁建滔说,自己曾经热血,现实却很残酷。“动画界许多人都曾经热血,可是,后来都心灰意冷。我以前常闹人,唉,你不一定要拍长片,做咩一定要做电影啫?但后来自己都知,无办法,中意做就是没有办法。而且,就算转拍电视动画,那也是一盘生意,一盘不易揾钱的生意。许多人在里面做到焦头烂额,终于完成一套动画剧集出来,但光是制作费动辄千万投资,又要有足够的放映时间才冲到人气,卖到产品─从前电视台至少会给你一点买片费,现在倒过来要你畀钱,加上派台费,又多2,000万;这个世界又有老翻─有一些钱你注定是赚不来的。”他叹气。

(被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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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兜是一个天作之合,夫妻一个谂计一个画画,要很有默契,灵感才会源源不绝,但现在动画界,你永远只见到画的那个,一个人又编又画,难上加难。
袁建滔
当时麦兜动画电影的制作团队,中间圆脸光头者为袁建滔。(被访者提供)

离开麦兜以后,他还是背着可恨的光环,许多人找袁建滔都是因为麦兜,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人解释那不关他的事。

“特别是一些教我再设计只公仔出来,照做就会发达的人,我总是坦白地跟他们说,那并不是我的长处,我只识讲故仔,谂一只嘢出嚟,你自己谂吧。”袁建滔说,除了麦兜,香港后来再没有跑出新的角色,因为许多新角色都会遇上樽颈位,他们和麦兜不同,麦兜在成为动画主角前已在漫画和剧集中出现十多年,那段光阴才是麦兜最宝贵的资产,动画不过是麦兜的其中一部分。

“有人说,再做一只像麦兜的角色,做到咪发达啰。但我做了多年评审,见过许多动画角色,偶尔有一两个角色设计不错,但要从短片去sell一样嘢,或建立角色性格并不易。麦兜是一个天作之合,夫妻一个谂计一个画画,要很有默契,灵感才会源源不绝,但现在动画界,你永远只见到画的那个,一个人又编又画,难上加难。”袁建滔说,像日本,小说、漫画、动画几个行业互惠互利是最好、最安全,可惜这套模式也只能在日本行得通,港漫只有旧的读者,由昔日卖一万册到现在只得几百,轻小说虽然渐有看头,但水分多,良莠不齐,三者各有问题,一样不成气候。

刘健《大世界》宣传海报。(网上图片)

有特色已够,不求大制作

后来,周星驰又找袁建滔拍《长江七号爱地球》,他去了北京住了一年,有人 鼓励他留在内地发展,他不舍得扔下家人。“回到香港,我放弃咗了,我无谂 动画了,在这时势不会有我想做的事,所以,那阵子去了拍港台剧,试吓做live action(实景真人电影),因为动画长片很难开到,后来发现live action一样难 开的,没有分别─讲的都是自己准备得几足,再渗少少命水,好多原因,我不会 怪晒人哋。”

多年来,他都是“家庭煮夫”,时时在家工作,简单的一味蒸鱼、炒鸡球,他 也考究,就算后来到韩国当客席讲师,也会研究韩国的各款菜式与味道。访问 到一半,他说家中门锁坏了,难得出门,他在路上买了新锁,就在背包里,又 笑道,这一星期,除了记者和摄影师,他不曾和家人以外的人谈天。

“香港动画最难是做长片,我常常和行内的人说,我们只要做有特色、有风格 的2D电影就好,不要再去想贵的东西,如果我们拍3D要用Pixar(彼思动画制作 室)的标准,那是不可能的。不是香港做不到,是太贵,动辄就三、四千万元 的制作费,至少要有上亿票房才回本。一亿,光是本地市场没这样的可能,就 算去大陆上,也不易过亿。在内地,原创动画电影成功,票房过亿的仅三部, 那三部不是制作经年,就是在网络得到了大量同情票;其他成功的不是一早有 了电视,如《喜羊羊》和《熊出没》,就是和手游(手机游戏)有关,“最抵 死是买戏票会加送游戏中的武器,许多人都是为武器,连戏院都懒得进场。” 香港动画公司意马国际曾动用8.2亿元制作《阿童木》,结果票房失利,以致意 马一度遭到清盘。可见,巨额投资的大型制作并非香港动画目前的出路。

那香港动画电影何以生存? 袁建滔以内地动画导演刘健为例说,刘健独力在家苦干,画市井味浓的成年人 动画,成本不过几十万,却冲击了内地一贯低龄向的动画市场。刘健的第一部 作品《刺痛我》在大陆引起回响,近年推出了第二部作品《大世界》。《大世界》长75分钟,花了三年。刘健一人自编自导,而且独力完成剪辑、配音、音 乐、分镜和动画制作等工作。因为资源多了,动画做得更仔细,电影也就跟着到了康城和威尼斯影展。

你看,香港动画师不是没有能力做的,以前的《忍者龟》和《小飞侠》,全是和国际看齐的作品,当时好齐脚,但失败以后,香港动画界全部散了档,有些去了新加坡,有些去了台湾,有些到了大陆,散了。
袁建滔
袁建滔醉心写作,图为其作品《犬女》。(被访者提供)

“香港也可以行这一条路,低成本、有风格,不用去撼那些大制作,非但可以一直做下去,相信也能闯出一个名堂。你看,香港动画师不是没有能力做的,以前的《忍者龟》和《小飞侠》,全是和国际看齐的作品,当时好齐脚,但失败以后,香港动画界全部散了档,有些去了新加坡,有些去了台湾,有些到了大陆,散了。”

现实真的残酷,动画师这份工作比人们所想的繁琐与冗长,小猪一个翻觔斗要画好几十张画,一个觔斗翻完了,人间便已过数个月。行业的流失率高,虽有后浪,但没有出路,一样赶客。有时他觉得自己是时候转行了,却又会想起动画,他做过两套麦兜,心中常有迷惑,便走去问动画前辈林纪陶:没有袁建滔的麦兜到底有没有分别。

灰心不死心,仍有一团火

“我会想到底我的功能是什么?我明白原作者不是我,我做得最多的东西是把麦兜的故事说得再明确一点,把一些艰涩的东西说得更明白一些─如果我不在了,作品会不会有分别。”他有时写作,有时拍动画,有时又回去做编剧,却一样是在创作,谦虚的,贪婪的,做自己喜欢的事。

“我和江记说,早几年,我可能还有一些不甘心,或者是有点野心,心底尚有一些我想拍的东西。但这两、三年,我不是,拍到就拍,拍不到也不紧要。这两三年,我也烦,仿佛一讲到动画就扯到我来,不过,扯嚟扯去都是讲麦兜。”

虽然灰心,却也不死心,他现在常常去想海外发行的可能性,想告诉那些投资者,投资动画不应出于同情,也不是捐钱,“不是这样的,我希望他们知道这是有潜质的生意,是有机会揾到钱,我们香港动画能到影展,那会是我们的另一条路。”他说。

然而,人们老跟他谈麦兜。“这证明香港动画没有进步过,所以我更加想变,尤其这几年参加动画支援计划,又做动画大师班,见到许多读动画的学生,他们给我很大刺激,我觉得如果香港动画再不变,新血的路就更狭窄。”他心中的那一团火还在,还想把它一代传一代,“只是,如果我们还是等待像意马这样的大公司出现,那就太不切实际了,将来或许可以的,但现在这样去行,我觉得还是会悲剧收场,所以,香港动画应该走回去,回到初创企业重新开始。慢慢行,我宁愿我们走慢一点,也走远一些。香港动画要做得平,有我们香港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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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节录自第117期《香港01》周报(2018年6月25日)《香港动画存活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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