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顾照顾者.一】70岁病患照顾近百岁中风母 曾想一起走向绝路
她曾经有过瞬间的念头:杀死妈妈,自己坐牢。这样好像一了百了。
五年前,母亲血管闭塞及中风后,陈惠珍曾度过的一段规律生活。跟母亲照顾小孩的情况相近,仿佛时光倒流,角色却互相调换。起初母亲中风时,陈惠珍还差两个月才正式退休,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因为家庭责任,她成为一位照顾者。繁琐又重复的日常、母亲的不理解、自己每况愈下的身体状况……这一切,让她脑海中闪过歪念—与母亲一起走上绝路。幸而,陈惠珍顾及到自己的儿女,念头没有一直滋长下去。
早上起来,陈惠珍先煮早餐,再帮母亲梳洗、更衣,然后陪母亲下楼,送她上车去日间护理中心,再自己吃早餐。吃早餐的时光,是她一天中最享受的片刻。以前她养了一头小狗,都会放狗,中午清洁家居、为母亲准备小点。下午三时多接母亲回家,帮她洗澡、准备晚餐,稍作休息后,到11时多便睡觉。当时这个生活中的规律,曾经让她身心疲惫。
承受重重压力 却不忍弃亲不顾
母亲今年96岁,陈惠珍也约70岁了。“以老护老”的情况在香港并不罕见,照顾者承受着重重压力,却又无法弃亲人于不顾,挣扎和矛盾来来回回,挥之不去。随着本港人口老化,加上政府院舍及社区支援服务严重不足,可预见为家人成为护老者的人将愈来愈多。
得知母亲中风后,虽然陈惠珍觉得要肩负照顾的工作,但她并没有马上辞职。陈惠珍在公司工作近十年,老板建议她请人照顾母亲。因为儿子结婚,陈惠珍和女儿搬回去和母亲一起住。她坦言,三个人住一个公屋小单位已很狭窄。“无地方畀人(另聘照顾者)住,自己个心都唔舒服啦。”
在退休前两个月,她经社工协助找护理院舍。她知道母亲并不想入住院舍,因为怕被家人遗弃。她向母亲解释,暂时无法花时间照顾。母亲在老人院住了两、三个月,陈惠珍退休后才把她接回家。当时母亲可以扶着助行架走两、三步,但走远一点的路则要推轮椅。“真的是久病无孝子。天天这样推,日日服侍,原来好辛苦。”那时,她还一心希望母亲的状况在两、三年后会好转,或是身体机能会恢复,届时,她可以再工作。
朝夕相对生摩擦 渴求喘息空间
成为照顾者,她跟妈妈的关系因此恶化。“如果不需要照顾她,我可以工作,不用困住自己,社交也多些。”陈惠珍说,初时希望母亲的病况有改善,仍舍得花钱做物理治疗,常常关心她,和她聊天,说话语气也没那么重。“后来钱用到八八九九,需要子女资助。而且这样照顾母亲,我真的好累。”
陈惠珍说,即使身体不舒服,也会为母亲煮早餐,因为母亲早上要吃药。“即使病了也会陪她下楼,送她上车去护理中心,我才回家继续睡。这些事情令我的情绪变差,而这种情绪又会转嫁到妈妈那边。”陈惠珍渐渐感到被照顾的工作捆绑,觉得没有人可协助或帮忙。
她为母亲申请日间护理中心服务,母亲在周一至周六早上九时至下午三时留在中心,她有数小时休息。后来她接到传单,得悉居所附近的社区中心招募保母义工。她很喜欢小朋友,想做义工。然而,保母义工的服务时间和日间中心的开放时间有冲突。她询问日间护理中心,可否待她完成义工服务后,到中心接母亲回家。她本以为可以找到喘息的空间。但当她跟母亲说起,母亲却表示不喜欢她做义工。
“那时开始有点讨厌妈妈。其实我去做义工很开心,因为觉得自己仍有能力付出,而且施比受更有福。但妈妈觉得做义工是一件吃亏的事,花时间心力去帮别人,却又没有钱。我觉得妈妈较自私。”她无法改变母亲的观念,最终选择不再跟母亲提起。“她看到别人做义工会说好,但我去做义工,她却不赞成。”每次出门做义工,她只跟母亲说去中心上课、学习。
日常相处的摩擦,令她和母亲的关系变差。以前,她们不用天天见面,双方也有自己的生活。但母亲中风后,变得较依赖,陈惠珍不在身边,母亲总会致电,问她何时回家,过度的关注使她心烦。
她希望母亲可以早点复元,她会鼓励母亲多做肢体运动,母亲却不以为然。“医生和物理治疗师说,她可以自己把手举高,帮助身体复元。我也买了一张按摩椅给她。但她太依赖别人,有些事不肯自己做。她不愿动,又不愿听。后来,我一看到她就觉得烦躁。但我每天仍会为她做一些点心,或做一些炖品,仍会帮她洗澡。”
术后休养需时 感无力当照顾者
成为了照顾者差不多三年后,她的身体愈来愈差。后来她去检查,发现患上乳癌,幸而肿瘤是良性。她入院做手术期间,无法照顾母亲,经社工协助,找到临时性护老院舍宿位。院舍环境狭窄,只有一张床和一个小柜。母亲的体形较胖,半边身又不能动,常常需要借力。她去探望母亲时,内心总觉得不舒服。
母亲在护老院了一个多月后,她把母亲接回家。手术后,陈惠珍需要休养,身体易累,抵抗力差,情绪也不好,每次面对母亲就觉得烦躁。“我总是控制不了,但发了脾气又会很内疚,其实我觉得很辛苦。”把母亲杀死的念头,就在这时候冒起。陈惠珍想到自己的家庭和儿女,念头一下子又打消了。
随着年纪愈来愈大,陈惠珍今年做大肠筛查后,又要再做手术。“这次手术真的像捡回一命,医生说两次手术相距不足两年,再次全身麻醉,可能会影响心脏,双腿会无力。但大肠癌无法拖延,还是要做手术。”结果,从手术病房被推出来,她马上觉得呼吸困难。在观察期间,她跟医生说难以呼吸,医生及麻醉师马上帮她安装心脏起搏器。到病房后,她的血压还是很低,要打薄血针,但服了药,大肠又出血,身体情况很难控制。
“我在医院过了20多天,医生说很难搞,不知顾得心脏还是伤口。那时输了四包血,又担心身体会排斥。当时很辛苦,又要打两次薄血针。幸而大肠手术不用造口,但之后不可太劳气或太用力,若是爆伤口就会很严重。”她说。
由于事出突然,这次她找不到临时宿位服务,只好安排母亲入住私营护老院,可是费用高昂。她说,幸而有儿子帮忙,加上内地的表妹补助。这次出院后,医生叫她狠下心肠,不应再当照顾者。幸运的是,早前申请公营资助宿位终于有眉目,母亲很快会搬到公营院舍。
但她坦言,现时见到妈妈,还是会变成另一个人,很容易按捺不住脾气:“每次去探望她,不足十分钟就会走,主要是让妈妈知道我还健康。”对于照顾母亲的辛酸和劳累,她并不吝啬与人分享,也并不觉得“家丑不出外传”。“有些照顾者不敢发泄内心的情绪,封闭自己,躲起来哭,他们更辛苦。”
建互助平台 共驱逐孤单
除了在香港妇女中心协会做保母义工外,陈惠珍也是“孤单不再—建立可持续跨界别支援照顾者网络”计划互助小组的成员。小组会举行聚会、工作坊和探访活动,让照顾者分享照顾点滴,也可互相诉苦。陈惠珍表示,“电光火石就是霎那,自杀的念头很容易冒起。政府不做(心理)支援,可拨款让机构做。若没有(互助小组)这机构,我应该是另一个人,无法这么释怀。”
这个计划自2012年7月推行至今,提供平台让照顾者互相帮助,也会在社区和其他社福机构做联系及转介工作,如学校、屋邨互委会、地区长者中心、残疾人士暂托服务中心等。组织会主动在社区摆街站,发掘“隐形”照顾者,希望在他们的精神压力达临界点前,帮助他们纾压。计划的负责社工黎容真表示,“这班姊妹(照顾者)不会即时死去,但她们可能抑郁,或者做傻事。心灵健康服务是重要的,这些(照顾工作)也会摧毁一个人。”黎容真已跟进计划近五年,访问前和陈惠珍甫见面,二人就说个不停,如朋友般熟络。
作为自负盈亏的社福机构,照顾者计划需要自行找基金资助,故规模有限,互助小组只有两位全职员工。但黎容真相信,可以靠社区编织关系网,加上义工帮忙,力量远大于“两个人”。这项计划已经接触了逾千名照顾者。第二期计划快将结束,协会将会做更多照顾者生命规划的工作。“之后,可能会将照顾者培训为指导员(adviser)。
就像陈惠珍,她的家人搬到院舍后,她的空闲时间会多些,照顾者的角色也会改变。她之前一直照顾家人,(照顾工作减少)可能会变得无所适从。”黎容真希望协助一些有经验的照顾者在院舍工作,以及继续做义工。他们的生活不会变得空虚,而且可以填补院舍人手不足的缺口。机构也鼓励他们重投社会,或发展自己喜欢做的事,令这批在政策上“隐形”的照顾者,在社区中不再“隐形”。
上文节录自第123期《香港01》周报(2018年8月6日)《谁来照顾照顾者?》中《病患照顾中风妈妈 以老护老 曾想一起走向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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