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游走于体制内外】向上流才是王道?
人的成长,总是在背叛驯养。驯养是社会机器对人的驯养,剥夺人们天然的自由与野性,使人们变得顺服,为社会,或者在今天就是为那个虚无的数字符号,卖命,共渡困难。我们甚至会一度以为,这就是我们自己想成为的人。有时我回望自己青春时期的文字,真有种惨不忍睹的感觉,不是思想幼嫩或文字功力不足,而是,自己居然一度想成为那个文质彬彬,追求理性拒绝情绪,说话有条理,讲逻辑,讲推论的人。这些都是什么人?都是某种成功专业人士的模样。
什么才算是教育?我们对教育,无非就是正经八股坐在四面墙壁的课室之内,老师站在讲堂上,俯视每个学生,然后头头是道的在说书。在我们的教育体制里,讲求的是系统且理论化的学识,世界的资料。对于这些资讯,如何切实改变与影响我们每天的日常生活,其实我们都是没有感觉的。比如说我自己中学时的历史教学,随了记一堆死记硬背的资料外,就是一些应试技巧。例如假若考题出来,你发现自己熟悉程度不足,那么对于那个题目,你就选你背诵要点较多的立场,正方反方亦可,你的立场可以按着老师派发下来的扼要重点多寡而定。我们对历史毫无感情,不会为了大屠杀而流泪,不会为文化大革命而感伤,是因为,在教学的过程里头,我们没有故事,没有亲身的感悟。
我还记得那个时候,许多同学都对历史科很吃不消,因为大家对历史无感,不感兴趣,而且很多很多的笔记派下来,几天下来就是一个测验,要背诵大量而且只由扼要重点组成的资料,我们其实对历史怎样发生,没有一个脉络式的理解。但是,许多同学却是热切在这个老师名下修读历史,因为这名老师的这种教学方法,在往绩来说教出最多考获最高级别成绩的学生。这种教育,算是教育,却教出了我们什么呢?
《游走于体制内外》这本书由张秋玉及许宝强合编,记录了岭南大学文化研究硕士课程(Master of Cultural Studies)于2013年举行的两场研讨会,两场研讨会的题目分别为“民间办学与体制边缘的硕士课程”和“身体、情感与技艺的教育”。
整本书的主题,围绕在教育。体制内的教育,可否不如我刚才所说那样?而体制外的教育,又是什么一回事,《游》一书里有着各种不同实践者的分享。
我们的教育在教我们向上流,整个社会都讲求流动性,其实说穿了,也是向上的流动。我们的眼睛总是向上望,却望不到在地生活的人。在这样的指标下,什么叫向上流动?不外乎是白领,管理层,不用亲力亲为的人们,甚至可以统称为非体力劳动工作者。正如《游》一书里面的分享者游静说,这样的教育过程也教育了我们一种等级制度,一种价值的顺序。那些“理性”和“分析”的语言才是顶端至为重要,这些就是白领们日常使用的语言,至于位处底层的,就是那些要用身体劳动的工作,即是说,技艺是不被重视,甚至被贱视的。
我们的教育不重技艺,还会带来另外的问题。技艺是只能透过体验与感知的工艺,不是能够在几句几堂之内习得。如果我们教育的偏见长久下去,教出来的就只会是随便很容易就能够评论的人,而无法教出带有好奇心,好学的人们。一如《游》书中分享者陈惠芳所说,工艺没有理论,一切要通过身体去领会,再去生产,比如说,农夫说“锄吧,举起锄头往地锄就行!”就算农夫示范一次,我们也许要锄过好几个年头,才懂得怎样发力,怎样锄得好。正如造鞋师傅在工作室示范过各种步骤:量度、画纸样、花纹……然后说“就这样跟着做吧”,我们也会发现所为工多艺熟的分别。透过身体不断去重复相关动作,通过时间累积和创造而成的知识,存在于身体本身,融入到身体里。
许宝强在《游》一书里说到,我们这个社会许多的不满,苦闷、抑郁与犬儒,兴许都是因为我们教育不着重技艺而至。人本来有各种潜能,但在教育体制里我们都被去势,让我们成为没有技能的人,无法掌握自己的生命。“掌握”不是一种“我懂得”的状态,而是一种透过实践,去感悟到那件事本身的一种“感觉”。比如说,当我们想调节自己的生活居所,我们其实是没有办法的,只能透过“消费”去“购买”别人的服务,但你如果认识上一辈的老人们,他们或多或少都懂得一点五金、木工的事,因为那个时候他们在学校以外有另类的教育 /学习 /实验场所,比如说有农地,有土地,于是他们可以尝试,可以向长辈学习搭一间木屋,去建一个农场的基本棚架。比如他们多少都会认识耕作的技术,因为那个时候还有田,他们可以在大食品供应商以外,找到自己的生产与生活节奏。
在这个年代,我们成为没有技艺的人们,成长即是剥离自己各异的才华与潜能创意。当我们走到社会,发现社会不像学校许诺我们那样美好的时候,已经恨错难返了,我们没有条件过另外一种的生活,我们的生活已经深深的嵌入到社会这个机器里头了。所以说,在学校教育里排拒工艺,除了是知识偏见,更是种政治阴谋,让我们失去了反抗,失去了过别的生活的可能,只能够依赖那个由大财团垄断了的世界,我们不断去“外判”自己的生活,去“购买”由他们提供的服务,然后世界就变得愈来愈一样,也愈来愈好操控了。
这种情况,加上宏大叙事的教育,就让事情变得更糟。宏大叙事的教育让我们只认到那些在国家掌权者的故事,而其实我们绝大部分人都不是国家权力者,于是我们就以为,非得像国家权力者一样行事,那些事才能算有意义。结果就是,所有事就变得没意义,至少是我们以为如此。而既然许多事都没意义,那我们干脆不做好了。
这样的教育,实际上让我们失去“看见”的可能,断绝了“行动”的热情,斩去了反抗的“技艺基础”。
上文节录自第103期《香港01》周报(2018年3月19日)《拒绝驯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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