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我只知道人是什么】 要不然彼岸的花为什么在对我微笑

撰文: 钟耀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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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很奇妙,都是靠那无形不着痕迹的牵引而走到一起,一旦牵引骤然松脱,就什么都没有留下,什么都没有发生了。什么都没有发生,可能也是人际间的本质,本来就无一物,本来大家就根本不会遇上,就只不过是因为那种偶然,大家才在幽微处相遇,点头,然后又再道别。在攸攸世间,长长人世,分离就是我们的日常。无声的分离,当大家意会而不言传的连结再无人问津,我们也应知道,事情就该这样完结。就该这样完结。

人有许多副脸孔,花有许多片花瓣,生命有许多种生命。在某个适合的场地,在某个温柔的季节,在某片适合的土壤,生命会开出不一样的花,结出不一样的果实。有些阶段,有些呈现,或者有些相遇,也许只会出现在某个特定的时空,当时移且世易,曾经的润物细无声,就真会无声地消逝。如果你相信润物细无声,就不该相信消逝,因为那些曾经,会化成当下的土壤,孕育你在难过的日子、枯燥的气候,走下去的动力。

从哪里开始,也是那里终结。我们曾经面带微笑,毫无计划地走过那战战兢兢的路。我们手拿面包,喂养过那些和我们一样饥饿的河鹅,也走过那荒败的木桥,一度以为去到桥之彼岸。那段只有微笑而无声的旅途,那个片刻。啄木鸟的啄树声,柴火被烧到撕裂的回响,无星的暗夜,代替了一切不该有的语言。长夜将尽,黎明会来。在晨光第一道到临之前,森林里就再没有人,在行走人们的身影后,就只有烧完的灰烬,被扰乱了的枯叶,而那条归途,却有漫漫长路。

或者一切不过是某个脑袋里意识的作用。

我们手拿面包,喂养过那些和我们一样饥饿的河鹅,也走过那荒败的木桥,一度以为去到桥之彼岸。(视觉中国)

我听人说过,大意类似是文学才是真实,他比一切非虚构都更真实,可是他是虚构的。也许人生都是吧,我们所看到的真实,其实不过是一堆肉体与物体的流动,在这些外壳里,有最真实的各种各样意识在流,在抽头,在发芽,在交缠,在凋零……我们所见到的真实,不过都是表象,都无法捕捉到这些最真实的意识流动。但这些意识却是无人知晓,甚至连意识的容器都无法了解,他的宿主到底是什么模样。如果无人知道,我们又何以谈得上那是最真实的世界。如果那是虚构的,那就是虚构吧,管他的,谁又真会介怀呢。风不会,树不会,虫不会,鸟不会,泥土不会,真菌不会,水不会,真的不用太过介怀,每个人的脑袋里面,都有片小天空,都有想飞的欲望,都有脱离肉身笼牢的念头。人都是种奇怪的生物,无论怎么想飞,都总会换上另一副面目,继续把自己监禁在面具的底下,继续生活于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世界里头。无法理解的世界,与无法理解的意识,都一样是无法理解,都一样无解,对吧,难道不是吗?

于是人还是努力活着。我想,或者大家都希望会有个尽头,我们最终皆得自由,我们最终得到的,并不是飞的自由,而是登上摩天大楼的天台,一跃而下的自由。那零点几到几秒在半空俯冲的时间,大抵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事,可是几秒过后,他们就变成无声,然后就会有许多责备它们的声音出现了。想起来,那些空中跳伞的人,所追求的,不都是一样吗?只不过有些人有揹降伞,有些人,就真是无装备一跃而下,仅此而已。明明大家想要的都一样。

明明大家想要的都一样。难道不是吗?

我们最终皆得自由,我们最终得到的,并不是飞的自由,而是登上摩天大楼的天台,一跃而下的自由。(视觉中国)

又不过是某个脑袋里某种意识的作用。猛然甩头,把各种混乱的意识都甩得一干二净,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生活下去,若无其事地捉住那早已风化成粉的牵引,若无其事地重搭那锈蚀的连结,若无其事地若无其事下去。

这个世界肯定出了什么问题,要不然彼岸的花为什么在对我微笑。

犹太人大屠杀纪念馆坐落山上,二战期间纳粹德军杀害了600多万犹太人,已收集到姓名和身份的有400多万,还有100多万死难者无名无姓,没有人确认。馆内有一处国际义人区,为了纪念那些在大屠杀期间援救犹太人的非犹太人。里面展示的义人有两万多人,当中有些已是人所共知,他们的话被刻在柱子和石头之上,比如说德国牧师马丁.尼莫拉(Martin Niemoller)那段著名的话:“当初他们屠杀工会人士,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工会人士;后来他们屠杀犹太人,我还是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犹太人;再接下来,他们杀天主教徒,我仍然保持沉默,因为我是基督教徒。最后他们要杀我了,已经没有人为我说话了,因为能够说话的人都被他们杀光了。”

《我只知道人是什么》,余华著,麦田出版。

余华在这段描述文字之后,立即补上了另一段话,他说有一个不知名的人的话也刻在那里,一个来自波兰的人的话,触动了他。那是一名波兰农民,他把一个犹太人藏在家中的地窖里,直到二战结束,这个犹太人才走出地窖。以色列所谓建国以后,他被视为英雄,被请到耶路撒冷,人们问他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一个犹太人,他说:我不知道犹太人是什么,我只知道人是什么。

马丁.尼莫拉知道,当身边的人都死光,他就什么都不是。他知道人是什么?那位波兰农民,知道那个会行走的肉身,都需要进食,都有生存下去的欲望,他知道人是什么吗?

荒芜的乡间铺着一条笔直的铁路,有时一天一次,有时几次,会驶来一列呼啸而过、呼呼作响、呼着尾烟的火车。小孩三两个,就坐在这里静待,等待那迎面而来的火车。当地面开始震动,坐着歪睡的小孩都会马上动身,他们知道要来了,然后就会追着火车一路跑呀一路跑,直到跟不上火车驶离的速度,在肉体的跑动中看着火车离他们而去。曾经有段时间,火车是未来主人翁对未来美好憧憬的象征。我们终于到了一个时代,一个再不会见到火车的时代,电气取代了火气,电子取代了机械。但列车还是那样的列车。无论再多的列车驶过,都再无法激起人们心中的激动。我们不再是眼看列车疾走的伴跑少年,我们在水泥月台,安静列队,等待列车到来,鱼贯走进车厢之间,然后车门随警号声关上,我们成为了列车上的乘客。列车运行不息,正如我们一样,在大时大节,班次还有特别安排。

我们终于到了一个时代,一个再不会见到火车的时代,电气取代了火气,电子取代了机械。但列车还是那样的列车。无论再多的列车驶过,都再无法激起人们心中的激动。(视觉中国)

我想起余华提到的一个片段,他说这个片段是他儿子告诉他的,来自日本的某个动画,我想再改写一下。有个人在经受过社会的各种制度摧残、在遭受过来自世间各种声音的治疗后,终于忍受不了,千辛万苦,爬到高楼大厦的天台,思前想后,挣扎了一阵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想跳下去了。就在这一个时刻,他看到对面天台,同样有个人站在边缘准备跳下。然后他们对望了一下,就彼此回身,决定不跳了。

他们知道人是什么吗?

没有一种生活是可惜的。在中国解放前有句老话——十年修成一个举人,十年修不成一个江湖。江湖少不免要动武,更甚的还要动刀动枪,那可不是说笑的。要是一天不再有任何人落下,不再有无日无之的列车,不再有等待火车的少年,不再有犹太人、农民、牧师、基督徒、天主教徒、共产党人,不再有纳粹、不再有跳伞的人,不再有各种的生命,不再有各样的花瓣,不再有不着边际的牵引……那我们可真修成一个江湖了,这算不算得上是解放了呢。

在攸攸世间,长长人世,分离就是我们的日常。无声的分离,当大家意会而不言传的连结再无人问津,我们也应知道,事情就该这样完结。就该这样完结。(视觉中国)

上文刊载于第120期《香港01》周报(2018年7月16日)《彼岸的花为什么对我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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