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城门开】透过文字 重建城市

撰文: 钟耀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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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义忠在《人与土地》这本书里头,收录了他在1974到1986年的摄影,都是台湾农村画面,分成“成长、劳动、信仰、归宿”四个主题,共86幅照片,每张以他后来为之而写的短文,讲及他当时拍摄的背景、感悟,或是由今回望所忆及的思绪。

书中行文带着成长的叹息,流露出对生命的无奈,也充满着对人类文明发展 /破坏的种种质疑,佐以那些黑白的照片,那些影像的元素、视角、焦点,阮义忠似乎想透过这样的一本摄影文集,记住一个消逝的年代,也包括那个消逝了的自己——“人类在土地上重复着‘生、老、病、死’的轮回,累积着‘贪、嗔、痴、慢、疑’的业力、却一同注目着颠倒的人生,毫无感觉。”

《城门开》;作者:北岛;出版社:牛津大学

重建逝去的故乡 召回消失的声光

这让我想起北岛的《城门开》。北岛在序里面写到,他的故乡北京已面目全非了,久别重逢,在自己的故乡里居然成为了异乡人,他说要透过文字,重建一座城市,重建那个已然逝去的北京故乡,去拯救那些气味、召回消失的声音和光线,一切枯木逢春,时间倒流,被拆除的四合院、胡同、寺庙恢复原貌,瓦顶排浪般涌向低低的天际线,鸽哨响彻深院蓝天,城门开,孩子熟知四季,居民胸有方向感。

我们都希望重建那个心灵的废墟,拯救那个既倒的记忆。只是,在我们成长的年代,连记忆本身都站不住脚。废墟之为废墟,里面起码有破败废碎的雕梁画栋,故事需要依附在可见可触的实体,或者实践,才能够代代承传下去,从这里面想像文明。我们没有经年不变的梁柱,也未看过留有岁月痕迹的事物,也一直失传种种传统习俗。只凭记忆本身,当人死了,那就随死者化为尘,入土为安。墟里面有人,人之间有交流,交流里面有情感,起码那曾经是墟。当代社会里面有人,人之间没有交流,接触之间不带情感,这难道能叫得上是墟,难道不更像一部无间运转的机器?

变化为常的年代 失去生命的据点

这个城市处处重建,难道这又称得上是重新建造?旧城被推土机拆毁,唐楼里的人也跟着被赶走,那个祖传的时钟,那些几代的家具,那条儿时游乐的街巷,那些依着城市面貌而生的关系,也一并被抹除。转弯抹角的旧楼换成光鲜亮丽的拔地玻璃幕墙,街道上叫卖的小贩换成商场里制服整洁的连锁店员工,在地街巷化成架空天桥。这个城市“重”建了什么,或者叫“从”“新”建造更为恰巧。而恰恰在我们这个年代,没有什么挨得过几个年头,工作换了几个、朋友换了几堆、街边那间食店的员工每月不同,连店舖也易手频繁,身边的衣着各样用品,每几年就更新一次,发布最新版本、厨具以低价重购作为原则,餐具换成即弃……在变化为常的年代,我们的城市、我们的生命再没有依据,没有据点。我们还能够说,重建那个已然逝去的世界吗?哪一年,或者哪一个月,的城市?

这个城市处处重建,难道这又称得上是重新建造?(资料图片/李孙彤摄)

人与土地也不再是可以扣连的概念。我成长的年代,甚至能否叫做没有土地?当每一分土地都盖上楼房,当人们占据了所有地方,都铺上石屎,都总有各式各样的结构在其之上,我们如何能够理解,什么叫做土地?人不是与土地扣连,正如从来没有城门,也就没有开与不开。我们无法拯救什么,因为要拯救的那些什么,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在我们生命里头。

是否如是?又似乎不是。在明亮整洁井井有条的世界里,总有被清洗过的蛛丝马迹,人们总无办法消灭一切曾经的历史,只不过,我们需要花更大的气力,更多的心神去发掘被埋葬的过去。那不会被清楚标明,也不存在所有既有的档案里头,那不是人们的兴趣所在,无人会愿意把之组织整理。资讯被放到网上,就只是方便管理者管理,而我们又方便连上。所有方便所得之物,都在告诉我们身处的社会乃是不可避免。那些导向其他社会形态的思想或历史印证,要不是被刻意隐藏,就是被处理得看来从不存在。

在《人与土地》里面,阮义忠提到他最挫折的摄影经验,在于台东县乡利稻村的一趟。当时他在台湾全岛走,唯独利稻村的布族居民不愿被拍,对相机仍有恐惧,总之他一举起相机,无论大人小孩纷纷躲闪,咒骂连连。布族居民认为,摄影会把人的灵魂摄走。阮义忠在书里写道,“都20世纪末了照相之术发明之初的迷信还存在,可见那村落当时有多封闭。”

《人与土地》;作者:阮义忠;出版社:行人

人的灵魂到最后 总要回顾己身

相机摄取灵魂,真个落后迷信?照相术发明至今接近200年,我们观照世界之视野已被彻底改变。相机镜头取代了我们观照的双眼,咔嚓一声,多维世界被浓缩成平面影像一张,无味无声。没有被相机记录下来的也不曾存在过,唯有透过相片把日常的周遭化成客体,才是件像样的事。我们愈来愈像相机的镜头,观照其外,那些抽象的,历史的,内在的,都不在观照的参照体系里头。如果说人的灵魂到最后,总要回顾己身,观照最深心底层的自我,那么今天我们的灵魂,是不是已被那个相机的镜头摄走了?

最近有位朋友问道,作为90后,成长里头有什么感觉,是否幸福。XX后这样的名词,好像自从用过了在“80后”身上,其实就没怎样再流行过。似乎在曾经的某个时候,某个年代的年轻人,名为80后,与一直以来香港的其他世代,有着很不一样的看法、价值观,对世界的追求,而这些一切一切,都与社会本身的体制结构格格不入。那些当权的人们无法理解,为了方便之故,就把许多他们所无法思考的,统称为80后。那些以年代界分的人所承载的价值,又或者反过来说,那些以价值界所依附于不同年纪的人,到今天都被处理了吗?他们,或者是那些价值的体现,都被纳入到社会里头吗?今天所谓的XX后,90后,00后,似乎除了作为年龄的指涉外,再没有别的意思了。那是因为,这个社会再不需要理解或者思考外于主流的意识了吗。已经再无需要多立一个90后、00后了,因为他们与80后一样,都是无法被处理之物,所以不论如何,只消以青年之名,就能够一网打尽。我们今天又有了新的代名词了,叫做港独,一切不合意之间,统称为港独,是庞然大罪。

今天所谓的XX后,90后,00后,似乎除了作为年龄的指涉外,再没有别的意思了。(资料图片/罗君豪摄)

让我们回到不那么远,不用谈到什么代际、什么统独。在我成长的这个年头,还真不能用幸福与否来论及。沮丧,无力,无奈,是我成长的注脚。我总觉得,似乎这个社会一切的曾经辉煌,曾经有点意思的实践、体制、土地,也正在步入崩塌的年代。我们无法承着前人种下的养分成长,但你又不能够说毫无土壤,只是愈来愈贫瘠。我们能够见证着一个又一个时代的板块坍塌,见证着许多人胼手胝足的挣扎与坚持,然后就是各自无还手之力的单打独斗。比如说,许多农夫仍在努力实践,也有新的年轻人尝试投身,他们还能找到不多的一些老农来指导学习,汲取经验,但还有多少老农,还有多少土地留作耕作?许多有性有格的旧式唐楼,实用,因地制宜,在建造的时候好通风,能引日照,但在今天压迫性的市场制宰下,许多都被㓥成几间又几间的㓥房,无风无光——“80呎的房,人们都抢着来租,我难道不做吗,租又收得更多。”又比如说,民间团体,各个政党,每个都在众筹,群众的钱包能支持得多少,而支持这些价值的群众扩张数量,追得上变得更加犬儒冷漠的人们增长吗?就好比一个又一个的平台基石,你一只脚踏上去,下一个十秒就已然倒塌,成为废墟了。如果那还能够叫做墟。

“我年轻的时候用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无法改变社会的一分一毫!”“这个地方是有问题的,楼价已经升到疯狂的地步。”“不要紧,要有希望,年轻人最紧要有希望。”“这个地方连死人都无葬身之地,是否过分?”“要相信国家,相信祖国,在习近平的领导之下,香港一定会更好。”“就算楼价再高,就算物价再贵,就算如此,我们还是可以回大陆生活,港珠澳大湾区一小时生活圈,那个时候我们还能来回中港两地,正如今天乘车到九龙港岛工作一样。将来香港会是富人的世界。”“80呎的房,人们都抢着来租,我难道不做吗,租又收得更多。”“那个拍档厉害,早上和老板饮茶吹水,一买一卖一转手,又赚几百几千万。全个区有几十个舖几十个单位,连银行都抢着借钱给他,不够?再借多一点!”“有钱人和无钱人的世界,是两个世界,随便一下都掐死你,人命值几多钱?”“只要在他们身旁,从他们手里漏了个橙出来,也够我食了。”

“好,如果有机会,我再跟你讲!”

上文刊载自第101期《香港01》周报(2018年3月5日)《城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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