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口秀.二|女性“上桌吃饭”到“上桌吃饱”的路还有多远?

撰文: 王晋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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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2017年网络综艺节目《脱口秀大会》第一季开播以来,女脱口秀演员的数量不断增加,越来越多女性开始拿起话筒掌握话语权。她们从自身经历出发,用幽默又引人深省的角度切入,将重男轻女、月经羞耻、容貌焦虑、母女关系、催婚焦虑、恋爱关系、社会规训等社会问题娓娓道来。去年两档节目《脱口秀和TA的朋友们》及《喜剧之王单口季》中,27位女演员凝聚一团,造就了“女性托举女性”的美好群像,“女性上桌”成为“性别平等”议题的新口号,致力让社会大众明白“我看不见不代表问题不存在”。香港浸会大学新闻系副教授、资深电视新闻媒体人闾丘露薇向《香港01》剖析有关现象时直言:“自从有了女脱口秀演员,性别才会成为一个议题。”

“很多人说,女人有野心就会缺乏吸引力,但你们知道什么才是没有吸引力吗?坐等好事降临。”(《麦瑟尔夫人》剧照)

“女性上桌”成为新潮流

“女性不能上桌”是山东省长期以来被诟病和嘲笑“重男轻女”的社会现象,尽管如今的大城市已无这种糟粕习俗,但由此折射出来的正是保守社会对女性的无视和压迫。去年的两档脱口秀节目——《喜剧之王单口季》和《脱口秀和TA的朋友们》中,女演员漆漆谈及自己被批评饭量太大,由此提出“我要做‘拒绝饭羞耻’的新时代女性,我的前辈争取了上桌吃饭,我要争取上桌吃饱”。被视为当代中国“女权先锋”杨笠也曾在段子中反讽那些告诫她别总想当总编剧的人:“我不想上节目,我就想上桌。”直到去年年底,杨笠终于坐上属于她的牌桌,“女性上桌”也成为年度脱口秀节目最亮眼的新主题。

从四川山区走出来的脱口秀女演员Echo讲述关于三个姐姐和一个弟弟的重男轻女的家庭故事:“对我父母而言,只有三种孩子不能打,成绩好的不打,别人家的孩子不打,儿子不打,所以(三姐妹)一定要活得很努力,才能和儿子一样毫不费力。”另一位女演员菜菜,吐槽社会为月经贴上“阴气重”、“脏东西”的污名化标签:“为了老板的安全,我觉得我们应该休例假,我可以接受调休,绝经后再补班。”她更透露,之所以站上脱口秀舞台,就是因为女性一生要花高达五万元购买卫生巾,而她要上台赚取“经费”。双胞胎姐妹颜怡、颜悦则从父母为子女所取名字吐槽社会差别对待两性:“男生的名字有一个共同点,都是有动词(张飞、刘备、曹操),唯一一个有动词的女孩名,是招娣。”

鸭绒分享了她从美妆产品悟出的道理——社会定义“美”的底层逻辑就是为了赚更多的钱:“我发现我的防晒霜和她的美黑油是同一个牌子⋯⋯可能就没有什么美跟丑,它就是生意。”30岁女硕士唐香玉则吐槽女性被催婚:“有个大娘,连我的名字都忘了,却还记得我的年龄:‘30了,可留不得了。’”在一路杀入总决赛后,她跟过去众多“火”了的女演员一样收到不少男网友的“热心”私信,有的说“要娶她”,也有人怕“驾驭不了她”。对此,她通通在总决赛作出犀利回应:“这都啥年代了,女生说不要,那就是不要啊!”“你怕降不住我,我还怕克不死你呢!”

女性不是小众而是主流

她们的吐槽全部指向一个现实:这个社会从来没有真正地将男性与女性放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女性永远只能作为第二性,被当成“小众”、是上不得台面的。颜怡、颜悦曾被男记者问及:“只做女性视角会不会太窄了?有没有考虑写男性视角的段子?”讲催婚的唐香玉则被担任评委的影视剧女演员马伊琍反建议:以后应该讲“怎么走出这个困境”、“更愿意在你身上看到的一个榜样”、“给大家更多的激励”。然而,当男演员南瓜讲送外卖、黑灯讲盲人、阎鹤祥讲搭档和相声,还有更多男演员不停讲“穷”和“丑”等议题时,却都没有被质疑:“你们的男性视角太窄了,能不能讲点别的?”

“你只当男记者视角也太窄了,有没有考虑当一下女记者?”颜怡、颜悦以此反击男记者的提问。唐香玉也很大方地回应了马伊琍的建议:“我觉得我应该有更大的视野,但我要先把眼前的障碍清除,我好像被困住了,但我觉得女性不应该被困在这些事上。”事实上,女演员们已经很清楚社会对女性的诸多不合理期待和规训了。作为总编剧之一的杨笠,深知女演员的不易,一直给予她们坚定支持,并且亲自上台撑场:“我们以后,就讲这个了,如果你真的觉得冒犯的话,你就去看点别的呗。”“既然从我这里开始,既然我们站在台上,我们就再往前,为自己找到一点点的生存空间。”

尽管中国的脱口秀行业长期由男性主导,但已有越来越多女性敢于“上桌吃饭”。2017年,《脱口秀大会》第一季开播时,女演员只有寥寥两人,占比仅10%。7年过去,去年参与两档脱口秀综艺节目的女演员合计27位,尽管占比仍然不到三成,甚至少于两年前,但她们对生活和社会的独特见解和高水准的喜剧技巧,无一不在告诉观众:女性不是“他者”,女性视角也不是“小众视角”——而是高达二分之一人口的绝对主流视角!

我要用我的语言,抚平这个世界上女人心中所有的伤口,你仔细听,这是冷场的沉默吗?不,这是血肉疯长的声音。
杨笠《喜剧之王单口季》

她们让性别成为议题

香港浸会大学新闻系副教授、资深电视新闻媒体人闾丘露薇告诉《香港01》,她因为关注性别议题而观看内地脱口秀节目:“自从有了女脱口秀演员,性别才会成为一个议题。”她最喜欢演员菜菜的月经段子,“但她被淘汰也在意料之内。”她分析道,去年两档脱口秀节目,进入总决赛的分别是讲述自身婚姻经历的小鹿以及被催婚的唐香玉,因为她们的话题是符合主旋律、安全的议题。如今生育率持续下降,国家意识到要保障女性权益,国务院办公厅去年印发《关于加快完善生育支持政策体系推动建设生育友好型社会的若干措施》,其中明确要求“营造生育有好社会文化”。“在鼓励生育的情况下,让女性去吐槽一下婚育的困境,当大家发泄后,说不定就会考虑婚育,当然有一些人也会变得更坚定(不婚不育)。”闾丘露薇补充,在整个公共领域上,尽管脱口秀节目中关于性别议题的讨论是肤浅的、点到为止的,但已具有很大意义,毕竟至今仍有大量观众连最基本的常识也没有,“但是要指望它(脱口秀节目)去改变现状,那可能期望过高了。”

不过,深圳脱口秀俱乐部“三脚猪”的主理人兼演员戴为,反倒认为性别议题“不安全”,他也不鼓励以此议题挑起男女对立。在他看来,很多女演员只是讲述自身困境,而并非真正的性别议题,“男性就讲男性的困境,女性就讲女性的困境。”但他也观察到,由于脱口秀的观众绝大部分是20-30岁的年轻女性,观众喜欢的视角也较为单一,由作为中年男性去讲女儿的段子并不受欢迎,所以男演员很难吐槽女性,只有吐槽男性最安全。

女脱口秀演员大杨哥则认为性别议题是安全的,只是可能遭到谩骂。她又提到,“很多男演员对女性的困境是看不见的,甚至觉得女演员在攻击自己”,因为男性对两性的视角并没有女性那么深刻,但脱口秀并没有因此而缺失男性吐槽女性的视角。只是男演员讲述两性话题时,会把自己放在首位,而且他们深信“要是想吸粉、想赚钱,就只能这样”。

别被女性主义框住女性

33岁的大杨哥在2021年登上脱口秀的舞台。刚开始,她的段子多涉及婚姻和职场,风格也较为温和,曾因不讲女权而被男演员评价“喜欢找你演出”。她哭笑不得:“我甚至会因为这个获得男性演员的称赞。”她来自东北,是独生女,在内地重点大学毕业后来到香港大学建筑学院攻读研究生,随后落脚深圳成为建筑设计师,并与相恋六年的男友迈入婚姻殿堂。她以为自己的顺风顺水是再正常不过的了,直到父母为她在深圳买楼时被地产中介投以羡慕赞叹时,她才发现:“原来不是所有父母都是这样的,我的视角是缺失的。”

自此之后,大杨哥翻阅了很多女性主义书籍,开始了解社会的性别不平等,想为那些尚未“觉醒”的女性提供更多帮助,“我看不见不代表这个问题不存在。”但她也察觉到,“独立女性”和“女性主义”兴起后,“‘觉醒’的女性看不上‘不独立’、‘不觉醒’的女性。”例如,女演员小鹿穿着婚纱吐槽了一段自己过于重视婚礼,而老公及双方家长却全程袖手旁观的“婚礼脱口秀”后,遭到广大“女权主义者”的围攻,她们认为小鹿是在“冷脸洗内裤”,并以“婚礼本来就是男权的产物”驳斥小鹿的话题选择。

大杨哥感到疑惑:“女演员必须是完美的女性主义者吗?”她在豆瓣网站发表了看法:婚礼之于小鹿,除了对老公的爱情,还有满足自身从小到大对婚礼的期待。“没有必要因为一个女脱口秀演员的女性主义理念不够先进而批评她。”但她却被网友追骂“婚驴”(以结婚为目的的女性)。她最难过的莫过于“女性主义让女性框住了女性”,感慨女性与女性的连结似乎永不及女性与男性的连结。因此,她很喜欢女演员步惊云说的:“我,我女儿,我妈,三个姓氏不同的女人,反而是这个世界上关系最亲密的人。”她笑言,以前女性讲这些上不了台面,因为话题太小了,“但我们都有这种困境,这并不是个小话题。”

三脚猪脱口秀俱乐部主理人戴为表示“女生更会享受生活,会取悦自己,精神方面会做一些消费”,因此年轻女性是脱口秀的主力观众群。(王晋璇摄)

“普信男”折射男性被男权压迫

闾丘露薇也笑言,直到40多岁才觉醒有了女性权利意识,因为以前没有相关教育,而香港早在1995年订下《性别歧视条例》,职场女性众多,没有催婚问题,就业率高,更加意识不到问题。不过,随着国内女性受教育程度提高、独立意识增强、经济能力上升,加上外国MeeToo运动的影响,自2015年左右内地社交媒体开始出现相关舆论。“现在越来越明显,因为要鼓励大家生孩子,要给女性一些‘希望’。”她认为脱口秀女演员的出现,正是从头开始对大家进行性别教育的过程,她亦对年轻一代女性的性别意识觉醒得越来越早感到欣慰。

“一般社会的倒退就是弱势群体先受到歧视,例如现在女性,而男性还觉得平等,那是因为相对来说他的空间还很大。”闾丘露薇分析道,“普信男”一词让大部分男性“破防”,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没有符合这个社会设定的“成功男性”标准。“‘性别平等’对男性来说其实是有利的”,因此男演员应该探讨更多性别议题,“会让他们从‘有毒的男性气质’中被解放出来,不会认为自己是Loser、屌丝。”她指出,台湾早就出现与内地“普信男”语意相似的新词汇——“普公婴”(普通、男的、巨婴),“但没有人有很大反应,这是对言论自由包容度和边界的问题”,而其中一个原因是,内地的集体主义意识让人们在听到不熟悉的事物时,容易产生较大的抗拒反应。

去年在《脱口秀大会》夺冠的付航,大专学历,相貌平平,辗转于不同种类的低端服务工作——这必然不是社会设定的成功男性的画像。当他站在台上,观众看到的是闪闪发光的脱口秀演员,而他却不停自嘲“普通人”——看来,男权社会对第一性也存在的不合理规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