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埋身记录巨星真面目 卢玉莹镜头下香港的电影黄金时代

撰文: 周颖瑶
出版:更新:

大约是2018年年末,Facebook 突然流传开一些黑白旧照:危坐窗边的刘德华、双手托头的徐克导演、坐地玩猫的邓光荣、整理仪容中的林青霞、只穿内裤的林子祥、举枪扮鬼扮马的章国明导演......
无论你本身是影迷与否,看到这些旧照都会忍不住惊叹。相片经典之处,在于那些今日响当当的人物,在相中不只返老还童,更难得的是他们在片场实在地工作中,没有骚首弄姿,褪下华丽的光环,只有努力奋斗的身影和最真实的喜怒哀乐。相片的纪实性,让本来总被人簇拥着的大人物,回到了普通人的“贴地”却不失个性的状态。
摄影:©卢玉莹(照片由受访者提供),摄影(访问部分):徐尉晋,撰文:周颖瑶

许鞍华,导演,摄于1979年。©卢玉莹

28mm镜头拍摄人像

这批名为《电影人》的相片,经由“卢玉莹映像”Facebook 专页发布,拍摄者正是卢玉莹女士。相片数量相当多,技巧专业,卢玉莹本人却不是全职摄影师。她的正职是中学老师,30年来桃李满门且受学生敬重。以下的故事只是在课余的时间发生的,而她这段教学生涯,也成为这批相片今日再次流行的重要因素,且容后再谈。

卢玉莹没有经历过正统学摄影的过程,仅仅是十来廿岁的时候去美新处(美国新闻处)、去图书馆,或是去辰冲(书店)“打书钉”,看Life Magazine、National Geographic、Vogue。相机则是年少时父亲所赠的Minolta,镜头是一试倾心的28mm,即便是拍摄人像都甚少换成中距镜或是长镜,她的相片却也甚少显出广角镜把被摄者拉至变形的缺陷。“没有人估到我是用28mm (拍摄《电影人》系列相片)的,总是惊讶我怎么可以用28mm 拍摄人像,厉害吧?”她自豪道。对28mm 广角镜情有独钟,也一并塑造出卢玉莹的拍摄风格;她不是从未试过用其他镜头,只是24-28mm以外的领域,不是她那杯茶。“我喜欢贴人、埋身战、要跟被摄者有感觉,我不喜欢从远距离zoom 过去。”

按此观看卢玉莹作品图辑:【图辑】《电影人》摄影师卢玉莹:“明星”是假象,我没兴趣捕捉

林青霞,演员,摄于1981年。©卢玉莹

“曝光人物”摄影专栏

《电影人》的相片,便是在这种风格和态度下形成的作品,其拍摄时间大概为1979至1983年,大多都是来自《电影双周刊》内一个名为“曝光人物”的专栏。当时是文化刊物如雨后春笋的年代,《号外》也是那个时候创刊,且在《电影双周刊》出现之前,卢玉莹早就有作品于《号外》面世,然而《电影人》的相片风格与《号外》中的相片大相迳庭,一问之下,才发现这并非有其他人要求而衍生的分野。

“那些相片风格的走向是我去控制的,因为那是的流行文化发展很初步,是我们带领潮流。我拍摄什么其他人就接收什么,没有人影响我们,是我们影响人。就算《号外》都没有要求过我怎样拍摄,是我创造属于自己的风格,我也不知道(什么是对的),在拍摄的过程就会摸索到自己的风格,恰巧人们也很喜欢。就是这么简单。”

其实也没有那么简单。在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不只是香港的文化氛围,香港的电影也正值一个特别的时期,产量渐丰,内容渐趋多元,不只是要娱乐大众的商业片,更开始有深入探讨社会问题的写实片,后来《电影双周刊》为首的评论称那个黄金时期为“香港新浪潮”,至今仍是香港电影充满标志性的时期。

火鸟电影会创会成员

而在较前的时间,不少以“火鸟电影会”为首的有心人,曾经透过出版刊物及举办活动,不遗余力地在港推广电影艺术。卢玉莹便是“火鸟电影会”的创会成员之一。及后《电影双周刊》于1979年创刊,卢玉莹第一年便加入了其制作班底,并在第二十期开始主理“曝光人物”这栏目。

“当初办‘火鸟电影会’时我已经心怀狂热,希望可以推动香港的电影、提高香港电影的水准。那我自自然然就想帮助香港的电影工作者--他们是需要被注意,提高其社会地位,那我们就想办法去帮他们,除了跟他们做访问、让人们有机会了解他们之外,我便利用我最擅长的方法--摄影。”

卢玉莹作为摄影师,早在《号外》等刊物累积有一定的名声,加上“曝光人物”这栏目,顾名思义希望增加电影工作者被注意的机会,因此,卢玉莹要在片场拍照,总是深得电影人们的欢迎。她总会尝试联络剧组,知道他们工作的位置,上山下海都会去,然后就在那里等,而非要各人很有型地在镜头前煞有介事的摆拍人像。“我是用纪实的方法拍摄的, 他们摆甫士的话我不会拍的。”

成龙,导演、演员、武术指导,摄于1981年。©卢玉莹

“例牌”表情不拍,只拍真实模样

电影工作者最吸引卢玉莹的,正是他们在资源不多的片场辛劳工作的样子,甚至是只有她才懂的那个样子。“如果真正认识了某个电影人,你会知道他并不如世道所知的模样,而我便是要发掘他真正的一面、最可爱的一面出来,例如张坚庭,他平时看起来很醒目,我就是想拍摄他很乖巧可爱的样子,因为我知道他有另外一面。”

这些都得要耐心等待时机,才会捕捉得到; 更甚是,卢玉莹不会狂按快门,只会等一个适合的时机。“例如拍摄成龙的那一张相,我在片场等了一整晚,成龙本人又‘周身郁、周身飞’,还有他的‘例牌’表情,我拍不下。”她形容自己就像一个佩枪的猎人,准备好随时开枪。“(成龙)那张相就是有一晚,拍到某个情节时,成龙发脾气、不满意不开心,就躲了起来。我跟上去拍了那一张相就即刻离开,收工。我就是那种人,我知道我拍摄的那一张相已经够好。”

相中的成龙当然年轻,身穿深色的功夫服,抱膝而坐,情绪明显低落,与平日从各媒体所见到他活泼开朗的形象截然不同,亦难以想像今日的摄影师们会有机会捕捉到如此的成龙。然而,可以如此近距离拍摄到成龙脆弱的一面,卢玉莹却告诉你,镜头背后的故事并没有怎么感人肺腑。“我一冲上去就拍,拍完就走,我不会理会他当时的感觉的。”她直言自己身份特殊,片场众人大都以礼待她,亦不会多质疑她拍摄的相片是怎么样。“人们问我刊登那些相片要不要先问过被摄者,我基本都不需要问,大家都有个respect,他们知道我拍摄他们不是要从他们身上得到利益,又不是要破坏他们的名声,而是在帮助他们。”

‘明星’对我来说是假象,我没有兴趣捕捉假象。

“跟所有人都不熟络”

每一张《电影人》的照片,都能看得出卢玉莹与被摄者距离之近,如入无人之境。本以为卢玉莹与片场众人(尤其平日感觉神秘的影星们)交情甚深,岂料她直接推翻了此幻想。“我跟所有人都不熟络。我不喜欢与人熟络。我不会跟人熟络,never。我的性格就是这样,不会花时间建立这些关系,跟人熟络需要建立关系的,是花时间的。”

她直言自己时间不够用,上班之余,还要抽时间看书看电影、了解世界的文化脉搏,甚至写稿、拍摄、冲晒照片,她都不假手于人,没有时间与人交际。“我拍摄完毕就离开,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她笑了起来。“当然,in a way 我跟一些导演或者电影人,在那些时期一旦交谈也会谈得很深入,我不知道这些算不算是‘朋友’,反正也不用伪装什么。不过,有些人经过这么多年以后,再见面时也会觉得很开心。”

出师有名,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尊重,无疑让卢玉莹的拍摄过程较一般人要顺遂,但她不忘强调,摄影师自身也有需要个人特质的配合,才能相得益彰。“你本身没有魅力,其他人不会在乎你,你便无法得到你想要的东西。我觉得摄影其实要靠你自身--例如身体语言已经发出信息,能否让人接受,或者‘逼’他人接受。有些人要吓唬他,有些人要哄他,要按当时反应行事,有些人的性格较强你就需要哄他,要在一瞬之间见招拆招。”

凭经验拆开“明星”包装

在拍摄较著名的影星时,毕竟“明星”这回事本来就是包装,要揭开他们的面纱捕捉其真性情,并不容易;能够成功拍得一张好作品的过程,成为卢玉莹满足感的泉源。“我常常都提到(这个例子),但如果你刊登出来,让狄龙看到了生气,我也没办法。”她忍不住双手比划起胜利V字手势来,说起拍摄狄龙那张照片的过程。相中看到狄龙在一间卧室,拿着他的一张人像相在行走,其身后的床头柜放上了另一张他较小一点的人像。“我快速扫描一次他的家,发现他有大量他自己的相片--他当时已结婚,但不见他太太的相,只有他自己的--我就指示他拿着一副很大的黑白相,配以他魁悟的身形,一瞬间就要做一个决定,让他就这样在家中走来走去,不需要理会我。我很‘阴湿’,他走了一段时间我也没有按快门,直到他走到他的睡房。(我想)本来只有女子才会将自己的肖像放在床头,且还用上了如此花俏的墙纸,(整个布置)和狄龙的‘性格’完全不同--即是他人前的模样与他的真实的内心完全不同。所以当他走到睡房时,我就拍了那张照片。”

狄龙,演员,摄于1980年。©卢玉莹

“这其实要靠你一直的酝酿和经验,才会懂得利用你眼前的事物,表达你的信息。明白的人便会知道当中的幽默,不明白的人便以为没什么特别,那也要看读者本身有没有斤两。”为了挪开狄龙的明星光环,她特别去了狄龙的家,拍摄了此片场以外的一幕,而且比平时多花了点调度的心思,呈现出比原来“斋等”的纯粹再多了丁点的企图心。“当然有时我也会扭曲了一点,变成我在拍摄我希望被摄者有的精神状态,因为我不想拍到他不好的一面,我选择我认为人们好的一面来表达,是有一点霸道。”这大抵也与她对“明星”这回事的看法有点关联。“‘明星’对我来说是假象,我没有兴趣捕捉假象。”也许是因为成功发掘出“梦工场”“贴地”真实的一面,才使《电影人》这系列的相片这么耐看。

就这样,“曝光人物”此栏成为了影坛中的一时佳话,卢玉莹指,当时大家都很期待新一期栏目的主人翁到底会是谁。“被摄者发现他是今期的主角,他会非常高兴﹐行内的兄弟又会过来赠兴,当时的气氛是这样的。”她自己的满足感,也就止于见到相片拍得好、晒得好、达到目的就可以了,不外求什么,惊喜和际遇却自然而生。

徐克,导演、监制,摄于1980年。©卢玉莹

开专页发布经典照片

首先是出书:第一版的《电影人》只印了1000本,而出版者不是别人,而是被摄者之一的徐克与施南生创立的“电影工作室”。“他们俩就很喜欢我拍摄‘曝光人物’栏目的相片,常说喜欢将几期栏目摊出来细味。当时‘电影工作室’刚成立,有点闲余时间,就索性将这些相片出书。”之后,2005年吴文正接洽卢玉莹,促成了同一系列的相片加入了《香港摄影师系列》丛书当中,亦让相片得到更广泛的关注及报导。

接着便是十多年后,卢玉莹开始回想她那些相片,这次由她的学生Alex 帮他重新整理,建立了“卢玉莹映像”的Facebook 专页,不定期放几张当年经典上去,引来一阵热议。“例如章国明,我们相识几十年,他见到相片再现很开心,然后我另一些朋友看到了相片又很愉快,明明他们都看过那些相片,甚至可能有收藏原书,但他们也觉得高兴。”

在网上重新发布《电影人》系列相片,人们对相片的评价,却不见得是卢玉莹最在乎的事情。“Personally,外边的人怎样想,不会影响到我。但我很感动,感动有位年轻人愿意帮我保存这些相片,这令我很开心。这是我跟他之间的情谊,平白不会有人这样做,年轻人这样做的那份心意,是我最珍惜的事情。对于我来说,大家回向如何波涛汹涌,对我来说也不会影响到我情绪,我是觉得我们之间的师徒关系,可以合作这个企画出来,人生何求?这是我觉得最大的收获。”

卢玉莹坚持要捕捉电影人最纯粹的追梦过程,多年间游走各个片场,纪录了香港电影翻动起新浪潮的经过。(徐尉晋摄)

然而,时代在变,或许变得令卢玉莹也始料不及:《电影人》系列之所以没有持续拍摄下去,事缘到了1983年左右她因有其他工作,停了《曝光人物》的栏目,之后到现在竟也就没有重启这个系列。她不讳言是感到歉疚的。“我没有继续(拍摄)下去,对不起后来coming-up 的行家、电影业中的人才。我觉得他们也应该受到某一些的重视,或者特别的关注。我对他们感到抱歉,因为有些导演我还未替他们拍照,我就收起了此栏目。现在我也无法重新拍摄,我不懂得拍了。”不懂,当然不是说不懂拍照。“我想我不会习惯现在的制度。譬如我现在去片场拍照的话,会有很多人会问我干什么、然后会搜身甚至会看我拍摄了什么。现在有经理人制度,又多了人限制你的行动,我怎会受这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