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红海危机到美军被杀:美国伊朗都想停下加沙战争 却都不要和平

撰文: 刘燕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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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期,围绕加沙战争的冲突,正让中东闹得不可开交。

首先是以色列与黎巴嫩边境的交火。10月7日哈马斯发动阿克萨洪水行动后,以色开始了猛烈报复,不仅祭出空袭,更对加沙发动地面攻势。这段期间,黎巴嫩真主党也与以军爆发剧烈冲突,前者动用了无人机、火箭与导弹攻势,后者则回以导弹、空袭与暗杀。1月2日,以色列在贝鲁特击杀哈马斯政治局副主席萨利赫·阿鲁里(Saleh al-Arouri),真主党为报复发射了大量火箭弹,双方你来我往,打得不可开交。尽管黎巴嫩政府始终不愿淌加沙战争的浑水,但真主党与以军的冲突烈度,明显已经突破近年常轨。

接著就是红海危机。当以军在加沙与哈马斯缠斗、在北境应付真主党,也门的胡塞武装也开始了动作,不仅在10月下旬对以色列发动无人机与导弹攻势,更将也门海岸当作据点,在12月之后对行经红海曼德海峡的各国商船开火,宣称要打击“以色列有关船只”,实则是让红海水道陷入了风声鹤唳:上百艘货船和油轮因此改道非洲南端,美英更在护航无力后多次空袭也门,却依旧不能阻止胡塞袭击。

红海危机:2024年1月27日这张由印度海军发布的照片中,英国油轮“马林・卢安达”号(Marlin Luanda)在亚丁湾被胡塞反舰导弹击中后,冒出浓烟。(@indiannavy via X/Handout via REUTERS)

再来是周遭区域的各种趁乱连动:1月3日伊朗发生94人丧生、284人受伤的严重恐袭,恐怖组织“伊斯兰国”(ISIS)宣布负责;1月14日,土耳其空袭伊拉克与叙利亚北部、打击库尔德武装,击毙至少64人;1月15日至16日,伊朗革命卫队连续打击伊拉克库尔德自治区的以色列情报中心、叙利亚伊德利卜的“伊斯兰国”据点、巴基斯坦俾路支省的武装组织“正义军”(Jaish al Adl)基地;1月18日,巴基斯坦战机越境攻击伊朗南部,造成最少7人死亡;同日,约旦也以“打击边境贩毒”为由,空袭叙利亚南部地区造成多人死亡;1月20日,以色列空袭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击毙4名革命卫队成员;1月29日,亲伊朗民兵的无人机袭击约旦、叙利亚边境的美军基地,造成3名美军死亡、25人受伤。

上述攻势看起来错综复杂,但其实排除土耳其打击库尔德武装的“趁机发难”,基本上都可视作加沙战争的直接外溢:以黎边境冲突、红海危机、以色列空袭叙利亚等,明显是加沙战争升级后,作为哈马斯靠山的伊朗,与对手美国、以色列所进行的代理冲突;伊朗恐袭案虽可视作意外事件,但牵动的冲突本质仍是伊朗与以色列、美国的斗争,因为不论此案真凶是谁,德黑兰都借机打击了库尔德自治区的以色列情报机构,只是过程当中意外引爆了新支线:对俾路支省的“过场式反恐”导致了巴基斯坦报复,所幸伊巴两国皆无意扩大冲突,最后还是寻求了外交解决;最后是约旦的突然发难,“打击贩毒”看似师出有名,却不符约旦近年的低调作风,这场空袭较可能是美国授意所致,目的就是要震慑伊朗、阻止德黑兰继续将军事物资输入约旦河西岸,结果却被伊朗在29日还以颜色。

整体来说,加沙战争撕开了新时代的中东裂痕,让外界看到伊朗与以色列、美国日渐剧烈的代理冲突,更预示了加沙、叙利亚、也门、伊拉克作为伊朗的“抵抗轴心”(Axis of Resistance)板块,注定难以平静的波折未来。当然,美伊双方不乏止战想法,却对于长久的和平未来没有共识。

以巴冲突:民众2024年1月12日在约旦安曼(Amman)示威,声援巴勒斯坦(Reuters)

美国:希望一切回到10月7日前

首先是美国,以巴问题走到今日,华盛顿可算始作俑者之一,但综观美国当下的政治与军事风险,拜登(Joe Biden)其实无比希望加沙能停火止战。

从政治风险的视角出发,犹太金融资本势力庞大,在政界形成了庞大的“亲以”游说集团,导致华盛顿每次遇上以巴问题爆发,都只能第一时间选择偏袒以色列,为特拉维夫提供军火、进行政治辩护,偶尔想借停运军火节制以色列,还会被以国舆论嫌弃“美国不可靠”、“我们只能靠自己”,因此也无法太大刀阔斧。但这次情况格外复杂。

第一,以色列在加沙作战的力道远超过往,是内塔尼亚胡(Benjamin Netanyahu)执政后前所未有的大开杀戒,美国虽然想用舆论霸权撑场面,但在“东升西降”的权力消长格局下,对立的国际舆论就像加沙的断垣残壁,清晰可见、藏无可藏:欧美国家在冲突之初积极表态“跟以色列站在一起”,尽管之后力道有所下降,却终究没有离开支持的光谱;中国、俄罗斯以及南非等全球南方国家,则基本上一面倒抨击以色列,连带谴责美国支持屠杀、双重标准、道德虚伪。美国当然能在西方圈层里自我取暖,但支持这样一场战争,却不可能不付出国家形象整体下跌的代价。

第二,2024年恰好要举行美国总统大选,而加沙战争无疑让拜登陷入了尴尬境地:一如往常,白宫无法悍然拒绝亲以势力的要求,但美国、欧洲都出现了大量反战示威,要求政府正视巴勒斯坦议题、拒做以色列的屠杀帮凶。而观察示威群众的组成,许多人来自所谓“进步派”光谱,换算到美国的选民结构,基本上就可约略归类为“民主党选民”,也就是拜登既有的支持者。当然,在美国的选举人制度下,部分民主党选民的不满可能不会大幅改变拜登在多数地区的得票,却还是可能影响摇摆州选情。

整体来说,加沙战争正让美国的舆论霸权、拜登的2024选情同步失血。

美国总统拜登2023年10月18日访问以色列特拉维夫,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亲往接机。两人甫见面即拥抱。(Reuters)

而从军事风险的视角出发,美国面临了“被伊朗拖回中东泥淖”的可能。

其实冲突之初,美国不是没有预判到伊朗升级事态的风险,所以第一时间派出了航母战斗群,目标就是震慑伊朗、避免冲突上升为以伊战争甚至美伊战争。而伊朗的回应也算“摸著石头过河”:在以色列尚未进行加沙地面战时,“抵抗轴心”的动作主要集中在以黎边境:但当以色列进军加沙、扬言歼灭哈马斯后,伊朗的回应就明显升级,不仅胡塞武装制造了红海危机,所有“抵抗轴心”的板块也动了起来,甚至出现空袭巴基斯坦、用无人机袭击约旦叙利亚边境美军基地的动作。

当然,拜登为了面子必须高喊“誓言报复”;但在现实上,减少在中东的战略挹注、强化在印太的战略布局,是奥巴马(Barack Obama)之后所有美国总统的外政方针。从这个视角来看,拜登或许会下令空袭伊朗在叙利亚、伊拉克、也门的民兵武装,却不太可能再次派遣大军进入中东,重演2001年阿富汗战争、2003年伊拉克战争的场景,打一场“2024年伊朗战争”,毕竟先不论伊朗武装实力远超塔利班的事实,光是2024年要举行总统大选,就会让拜登的出兵意愿大打折扣。

不过放任伊朗持续生事也不是办法,对美国来说,如果不打算重回中东战争泥淖,又要让德黑兰停下动作、让自己政治止损,最直接的方式就是推动加沙停火止战。所以2023年11月,美国就曾与卡塔尔、埃及共同促成一次暂时休战,只不过冲突还是再度爆发。

2024年1月8日,美国总统拜登到访2015年发生枪击案的查尔斯顿教堂举行竞选活动,现场一名抗议者要求加沙停火。(Reuters)

如今,根据《华尔街日报》1月21日报道,美国又开始与卡塔尔、埃及筹划新的加沙停战计划,计划共分3部分,预计在90天内完成:第一阶段,哈马斯释放所有平民人质,换取以色列释放数百名巴勒斯坦囚犯、从加沙地带的人口中心撤军,并让进入加沙的人道主义援助增加一倍;第二阶段,哈马斯释放所有以色列女兵、将人质尸体归还以色列,换取以色列释放更多囚犯;第三阶段,哈马斯释放所有以色列士兵,换取以军完全撤出加沙地带。

但更重要的是,这项计划不包括任何解除哈马斯武装的条款,且美国正考虑为哈马斯政治领导层提供“安全保障”,这意味哈马斯将能重建在加沙地带的治理能力;此外,这项计划也希望在战后继续推动以色列和沙特的关系正常化进程,同时重新启动巴勒斯坦建国进程。

如果《华尔街日报》的资料为真,这份报道至少揭露了两个重点:第一,美国可能已经放弃此前各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包括解除哈马斯武装、让哈马斯以外的势力接管加沙、甚至多国共管加沙;第二,美国明显急于止战,背后原因除了彻底歼灭哈马斯有困难,当然就是伊朗攻势的持续升级,导致美国希望摆脱这个烫手山芋。而从计划内容来看,华盛顿明显想让一切重回10月7日“阿克萨洪水行动”发生前,其中“重新启动巴勒斯坦建国进程”当然是空话,重点在于不推翻哈马斯在加沙的统治,以及让以色列继续与沙特重启建交作业。

不过这样的计划,其实也意味著哈马斯将能休养生息,重组对以色列的进攻能力,要如何说服以色列政府接受,将会是美国的一大难题。且持续将“两国方案”当成空话、又不正视巴勒斯坦人被以色列系统性压迫的事实,下一次“阿克萨洪水行动”的到来只是时间问题。这个计划即便能够暂时止战,也不能确保长远和平。

2024年1月7日, 美国国务卿布林肯(Antony Blinken)已转抵卡塔尔的首都多哈。(Reuters)

伊朗:保住哈马斯同时扩大抵抗轴心

再来是伊朗。从本质上来说,伊朗也是加沙战争的始作俑者之一,更是这波中东紧张的直接推手。

多年来,伊朗藉著黎巴嫩内战(1975年-1990年)、伊拉克战争(2003年-2011年)、叙利亚内战(2011年至今)、也门内战(2014年至今)等区域动荡,完成了“抵抗轴心”的地缘部署,并在过程中接手了被阿拉伯世界无声抛弃的巴勒斯坦反抗事业,成为代表激进路线的哈马斯背后靠山,甚至开始间接资助约旦河西岸的巴勒斯坦武装团体。

时至今日,德黑兰在中东拥有至少6个战略棋子:黎巴嫩真主党、加沙的哈马斯与巴勒斯坦伊斯兰圣战组织、也门的胡塞武装、伊拉克的亲伊朗民兵、叙利亚的亲伊朗民兵。整体来说,不仅完成了针对以色列的2条北方战线,也对沙特形成了南北包围,所以会有2023年的沙特伊朗复交,其底层逻辑并非部分分析所称的“百年世仇大和解”,而是沙特自知已无斗争筹码,只好放弃再与伊朗进行地缘争夺,转而专心推动“2030愿景”(Saudi Vision 2030)下的产业转型,布局国家在“后石油时代”的经济软著陆。

沙伊复交:在中国斡旋下,沙特阿拉伯代表、国务大臣、内阁成员、国家安全顾问艾班(左),伊朗代表、最高国家安全委员会秘书沙姆哈尼(右)2023年3月10日与中国共同签署协议,沙伊同意恢复外交关系。图为10日协议签订时的情形,中共中央外事工作办公室主任王毅坐在艾班和沙姆哈尼之间。(Reuters)

平心而论,哈马斯当然有自己的斗争议程,但10月7日的“阿克萨洪水行动”也有替伊朗国家利益服务的功能:干扰沙特与以色列的关系正常化进程,避免以色列势力进一步渗入海湾,危及伊朗的国家安全。因此当加沙被以色列血洗、以军直接与哈马斯在加沙进行地面战后,原本欲与“阿克萨洪水行动”表面切割的伊朗,就明显不再“扭捏作态”,而是如前所述,调动了所有“抵抗轴心”板块,从红海到叙利亚、伊拉克,持续对美以发动攻势。

观察伊朗的战略考量,其升高中东紧张的目的有二:保住哈马斯、扩大“抵抗轴心”的运作。

首先是保住哈马斯。在各方战线中,加沙是伊朗针对以色列的直接前线,尽管这次哈马斯做了不少事前准备,还是被以色列的强力打击所重挫。虽说彻底歼灭哈马斯不是易事,但这场战斗持续越久,哈马斯恢复袭击能力的所需时间就越长。

因此伊朗虽在这场冲突中站到了美国对立面,德黑兰希望加沙止战的心思却与美国相同:华盛顿想的是政治止血、避免深陷中东泥淖,方法就是维持对以色列的军援,同时设法推动各方停火;德黑兰则是希望保住哈马斯这颗棋子,维持狙击以色列的地缘能量,方法则是调动所有“抵抗轴心”板块,大玩战争边缘策略,要迫使美国对以施压停下战争。当然,就算没有哈马斯,德黑兰仍能多线包围以色列,不过棋子数量也正如韩信点兵,终究是多多益善。

也门胡塞武装支持者于2024年1月5日在首都萨那举行集会,纪念在红海被美国海军杀害的10名胡塞武装分子。(Reuters)

从这个视角来看,《华尔街日报》1月21日报道的美国停战计划,其实大致符合伊朗的战略需求:不解除哈马斯武装、可能为哈马斯政治领导层提供“安全保障”的发展方向,实际上有助哈马斯养精蓄锐、重建在加沙地带的治理能力,等于是间接替伊朗保住了哈马斯;而以色列和沙特可能重启的关系正常化进程,虽不是伊朗所愿,却也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毕竟沙以建交是时代趋势,伊朗所为本就只能干扰、无法逆转,待至“阿克萨洪水行动”风头过去,两国还是会重启关系正常化进程。

接著是扩大“抵抗轴心”运作,简单来说就是驱逐美军。但这个目标如果操作不好,就可能干扰前述迫使美国止战、保住哈马斯的目标,也就是让战争边缘政策弄巧成拙,擦枪走火引爆真战火;不过只要战争没有真的爆发,从伊朗的视角出发,大概都算自己赢、美国亏。

最明显的例子就是伊朗在伊拉克、叙利亚的动作。自2023年10月起,这些地方的亲伊朗民兵已经针对美国阵地发动了170多次袭击,从加沙战争的视角来看,这些袭击都算战争边缘政策的一环,目的就是干扰以军行动,迫使美国施压以色列停火;但如果从伊朗经纬中东的视角来看,这些动作也能算是某种程度的借题发挥,目的就是要利用加沙战争外溢的军事与政治压力,促使美国从叙利亚与伊拉克撤军,说得更直接,就是把加沙战争当成烟雾弹,加速推进驱逐美军的既定议程。

1月25日,美国国防部长奥斯汀(Lloyd Austin)宣布,华盛顿将与巴格达举行工作小组会议,评估以美国为首的联军在伊拉克针对“伊斯兰国”的反恐概况,就被外界解读为美军可能加速撤出伊拉克。当然,这未必全是因为伊朗袭击,应也有总统大选的选情考量,毕竟特朗普(Donald Trump)正在自我吹嘘“可以避免第三次世界大战、结束命运多舛的美国海外任务”,面对这种情境,拜登或许也想告诉选民,“到11月投票时,美国已从阿富汗、伊拉克和叙利亚撤军。”

伊拉克伊斯兰抵抗组织(Islamic Resistance in Iraq)1月28日发声明称,该组织当日清晨以无人机袭击4个军事基地。图为该组织发布片段截图。(X @WarWatchs)

而伊拉克的美军存在将会连动叙利亚,因为派驻伊拉克的美军和军事基础设施,是支撑美军在叙利亚的后勤要角,另一要角则是驻约旦美军。所以如果美国决定从伊拉克撤军,就势必要同时从叙利亚撤出部分美军,否则光凭约旦美军根本无力支撑。而这也意味著,驻约旦美军将是伊拉克、叙利亚之后,下一个被伊朗挤压的对象,况且在伊朗眼中,约旦还有另一个作用:充当渗透约旦河西岸的地缘通道。

从地理位置来看,约旦领土提供了多条地面路线,让伊朗可以直接将军事物资从叙利亚运进约旦河西岸。近年来,德黑兰一直想循收编加沙哈马斯的手法,在约旦河西岸发展民兵与基础设施,但这次冲突已经证明,与加沙地带的武装部队相比,约旦河西岸的巴勒斯坦民兵组织相对混乱,这种现象可能会强化伊朗在约旦建立网络,以更有效培育约旦河西岸民兵的意愿。而从战争开始后,约旦武装部队已对叙利亚进行4次空袭来看,伊朗可能已经著手加大部署,并且引发了美方警觉。

无论如何,不管伊朗步步升级的用意是保住哈马斯多一点、还是扩大“抵抗轴心”多一点,就算加沙因此止战,和平也只会是暂时现象,因为伊朗与“抵抗轴心”经此一役,已经巩固了与美国、以色列的对峙局面,就算哈马斯真被以色列歼灭,其他忠于德黑兰的武装单位也不会停下对以色列的包围,更不会放弃将美军逐出中东的既定议程。

整体来说,当下的美国与伊朗或许都想停下加沙战争,却都无意耕耘长远的和平。当然,加沙战火总有一天会结束,但伊朗与美国、以色列的低烈度战争,却只能看到一片烟硝,而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