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望2024中东・一︱沙特伊朗土耳其大和解 阿拉伯之春正式终结

撰文: 刘燕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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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顾2023年中东,冲突仍在上演,“和解”却无疑是年度关键字。

3月,沙特与伊朗在北京宣布复交,结束长达7年的断交状态。有鉴于沙伊两国交恶已久、沙特又是美国的长期盟友,许多分析并不看好两国复交,也不认为北京有能力斡旋中东议题。但后续发展证明,这些分析言之过早,因为不论沙特或伊朗,明显都为巩固复交付出了努力。

4月,两国外长在北京举行正式会晤,双方随后签署联合声明,宣布即日复交;5月23日,伊朗任命驻沙特大使;6月6日和7日,伊朗驻利雅德大使馆、驻吉达领事馆、驻伊斯兰合作组织代表处陆续开放;6月17日,沙特外交大臣抵访德黑兰,是时隔17年后首位访伊的沙特外长;8月,沙特重开驻伊朗大使馆;8月17日,伊朗外长抵访利雅德,是7年来首位访沙的伊朗外长;9月5日,两国大使分别前往对方国家上任;11月1日,伊朗总统莱希(Ebrahim Raisi)抵访沙特,出席在沙举办的阿拉伯-伊斯兰国家领导人联合特别峰会,讨论加沙局势,成为2012年后首位访沙的伊朗总统。

伊朗总统莱希2023年11月11日出席在沙特阿拉伯利雅得举行的阿拉伯-伊斯兰领导人特别峰会。(Reuters)

随著沙特伊朗复交,中东其他场域也吹起和解之风,例如沙特与叙利亚、也门。4月13日,叙利亚外长访问吉达,期间与沙特外长正式会晤,是2011年后第一位访沙的叙利亚外长;4月18日,沙特外长回访叙利亚,并受叙国总统阿萨德(Bashar al-Assad)接见,成为2011年后第一位访叙的沙特官员;5月9日,沙特恢复自2011年11月起暂停的驻叙外交使团工作,叙方也于同日恢复驻沙使团;5月19日,阿萨德访问沙特,期间出席2023年阿拉伯国家联盟峰会,并与沙国王储穆罕默德(Mohammed bin Salman)会晤,讨论两国复交工作。

也门战场则在沙伊复交的3月达成协议,交战双方同意释放近900名在押人员;4月14日起,也门政府与胡塞武装(Houthi Movement)开始大规模换俘行动;12月23日,联合国驻也门特使宣布,也门政府与胡塞武装皆已承诺采取相应措施实现停火,解除经济限制,并为恢复联合国主导的包容性谈判做准备。

整体来说,2023年“大和解”延续了2022年的秩序格局,沙伊复交更是中东告别“阿拉伯之春”十年纷乱的证明。展望2024年,“大和解”仍是中东秩序主轴,沙特、土耳其、伊朗所建构的新三角互动,也将引领区域格局前行。

12月2日,胡塞武装份子在也门首都萨那(Sanaa)游行。(Reuters)

“大和解”是怎么出现的

细究“大和解”格局的成形,沙特扮演了重要角色,其动机部分来自笔者2022年所撰【展望2023年中东】专题的两篇观察:美国退出中东导致域内大国改变对外政策“阿拉伯之春”引爆的叙利亚、也门内战也已巩固现状

其中,美国退出中东始于奥巴马(Barack Obama)时代,并被特朗普(Donald Trump)、拜登(Joe Biden)所继承,影响最大的便是沙特的区域战略。众所周知,沙特是美国的长期盟友,两国素有“石油换安全”的合作关系,美国借此巩固“石油美元”的霸权地位,沙特则在美国支持下毫无顾忌施展拳脚:2010年“阿拉伯之春”爆发后,沙特先是介入叙利亚内战,与支持阿萨德政权的伊朗爆发严重冲突,接著又在2015年组织海湾联军投入也门战场,意图歼灭伊朗支持的胡塞武装,沙伊两国则在2016年宣布断交。2017年的卡塔尔外交危机,同样是沙伊交恶的结果,沙特要借机惩罚与伊朗“眉来眼去”的卡塔尔,迫使后者安分守己。

而除了伊朗,沙特也与“阿拉伯之春”后日渐活跃的土耳其爆发冲突,导火线便是卡塔尔外交危机。土耳其一来与卡塔尔交好,二来有意耕耘在海湾的势力板块,所以积极声援了卡塔尔,表示愿意提供粮食与生活物资援助,也能驻军协防。可想而知,看在沙特眼中,土耳其明显是要挑战“海湾霸主”的尊严,再加上安卡拉既在“阿拉伯之春”支持穆斯林兄弟会,又借2018年的“卡舒吉(Jamal Khashoggi)事件”消遣沙特与王储,沙土关系自然降到冰点。

德国10月2日举行集会,要求沙特保障言论自由,其中有示威者高举被杀记者卡舒吉的遗像。(Getty)

整体来说,因为自恃有美国支持,过去的沙特与伊朗、土耳其两个域内大国同时交恶,又恣意教训“不安分”的卡塔尔,还大刀阔斧介入叙利亚、也门战场,豪迈至极。但这种豪气随著美国撤出中东、拒绝续援也门战场的沙特军队,遭遇了现实打击:也门的胡塞武装在伊朗支援下,持续对沙特发动袭击,不仅波及沙特民生安全,还一度影响沙国最重要的原油生产,而美国对此毫无办法。

再来是“阿拉伯之春”引爆的内战逐渐巩固,僵局成为某种常态,交战各方已难再借军事攻势实现宏观战略目标:在叙利亚,伊朗与俄罗斯结成同盟,阿萨德政权已无垮台可能,土耳其也巩固了在叙北的占领,与俄伊协调共存,沙特在叙利亚的多年布局沦为一场空;在也门,胡塞武装巩固了北部根据地,等于完成伊朗“什叶新月”的南境布局。局面发展至此,沙特基本上已被伊朗南北包围,也没能在“阿拉伯之春”的几大战场获益,又面临美国“退出中东”的战略收缩,伊朗、土耳其的扩张已成定局,沙特只能反求诸己、竭力突破。

所以从2021年便可观察到,沙特首先结束了长达3年的卡塔尔外交危机,默认伊朗、土耳其势力已经进入海湾的现实;2022年,沙特为摆脱与土耳其、伊朗同时交恶的困局,首先缓和了对土关系,王储穆罕默德为此访问土耳其,与埃尔多安进行会晤,双方达成一系列经济合作协议,土耳其也默契翻页“卡舒吉事件”,不再穷追不舍;到了2023年,沙特终于与伊朗成功复交,并在俄罗斯协调下,逐渐与叙利亚阿萨德政权恢复互动,撤出了也门战场,放手让联合国斡旋,希望缓和与胡塞武装的冲突,聚焦发展,专心推进“2030愿景”(Saudi Vision 2030)计划。

至此,沙特基本完成了与伊朗、土耳其的“大和解”,三国关系走出剑拔弩张的全面对峙,配合各大内战偃旗息鼓,“阿拉伯之春”引爆的十余年动荡也终告结束。

沙特伊朗复交:在沙特阿拉伯首都利雅得(Riyadh),伊朗驻沙特大使馆2023年6月6日举行重新开馆仪式。(Reuters)

在可控的竞争中共存

不过,所谓“大和解”并不意味“爱与和平”即将到来。作为中东域内三大强国,沙特、伊朗、土耳其的国家利益不可能毫无分歧,只是因为各大内战版图已逐渐巩固、美国战略收缩、沙特也有意聚焦发展,全面对峙并非各方最有共识的做法,所以三国才在多年较劲摩擦后,选择走向“各自安好”的均衡,但这不代表竞争从此消失。

例如伊朗就不放弃搅动中东,10月爆发的新一轮加沙战争便是证明。从巴以冲突的视角来看,这是代表激进路线的哈马斯,对内塔尼亚胡(Benjamin Netanyahu)与以色列极右势力所发出的反扑;但从中东区域博弈的视角来看,这明显是伊朗为了干扰沙特、以色列建交而进行的地缘出击。在这个维度上,哈马斯的角色就与黎巴嫩真主党、也门胡塞武装类似,是受德黑兰支持的地缘棋子,既有自己的斗争议程,也为伊朗的国家利益服务,现正上演的“红海危机”便是类似脉络的产物。

而从结果来看,伊朗如愿以偿,沙特确实被迫停下与以色列的建交谈判,但沙伊复交的“大和解”结构也没有太受冲击。沙特当然知道伊朗不安好心,但与伊朗全面对峙的成本实在太高;相比之下,沙以建交虽然重要,却也不急于一时,所以沙特最后选择接受既成事实,暂时冻结与以色列的建交谈判,并且如常与伊朗进行互动,11月的伊朗总统应邀访沙便是证明。

图为多国领袖2023年11月11日出席在沙特阿拉伯利雅得举行的阿拉伯-伊斯兰领导人特别峰会并拍下大合照。照片中可见穆罕默德王储居中,他右手三位是约旦国王阿卜杜拉二世、埃及总统塞西、叙利亚总统巴沙尔,左手三位是巴勒斯坦自治政府主席阿巴斯、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伊朗总统莱希。(Reuters)

不过微妙的是,沙特也没有对伊朗所为拍手叫好,而是在以色列进攻加沙后袖手旁观,仅有口头谴责、而无实质作为,等同坐视哈马斯被以军围歼。从阿拉伯民族主义的视角来看,沙特作为阿拉伯强国代表,应该要替受苦的巴勒斯坦同胞发声;但从区域博弈的视角来看,哈马斯作为伊朗的地缘棋子,对沙特来说犹如芒刺在背,沙特当然不鼓励以色列屠杀加沙平民,但若以军有意削弱哈马斯,沙特也不会强烈反对,因为沙以建交仍是王储穆罕默德的目标,只要哈马斯这枚“不定时炸弹”持续坐大,今年10月的闪击迟早会重演,届时沙特又要前功尽弃。简单来说,沙特不想推翻与伊朗的“大和解”进程,却也不想被“伊朗打手”再度干扰。

而土耳其在这次加沙战争的表现也相当微妙。表面上来看,土耳其相当支持巴勒斯坦人,姿态仅次于伊朗,包括称哈马斯是解放组织、提议要与各国一起“担保”巴以问题、召回驻以色列大使、痛骂内塔尼亚胡是希特拉(Adolf Hitler,又译希特勒)等;但实际互动上,以色列是土耳其第九大出口市场的事实,决定了后者无法祭出强烈制裁的现实,对此土耳其当然也心知肚明,却还是在巴勒斯坦议题上“积极表演”。究其目的,除了满足国内的反以民意外,也是为与伊朗争夺“穆斯林领袖”话语权,不让德黑兰专美于前。正因如此,非阿拉伯的伊朗、土耳其成为这次声援巴勒斯坦最积极的中东国家,同属阿拉伯人的沙特反而相对沉默。

2023年10月28日,以色列与哈马斯之间冲突持续,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在伊斯坦布尔声援加沙巴勒斯坦人的集会上发表讲话。(Reuters)

通过加沙战争这面染血透镜,外界能够一窥沙特、伊朗、土耳其的复杂互动:所谓“大和解”不是毫无博弈与斗争,而是在相对可控的竞争中,设法共存前行,加沙战争只不过是案例之一,其余案例还包括三国的海湾博弈、伊朗与土耳其的叙北及高加索争夺、沙特与伊朗的也门问题、沙特与土耳其在利比亚的各自布局等,三方虽有不同利益,却还是在控制风险与成本的考量下实现共存。

中东不如太平洋两端,存在实力超强的单一大国,域内三强也由此形成了复杂的三角博弈,没有一国能彻底凌驾另两国,任意两国又因彼此的潜在摩擦,而无法结成战略同盟。展望2024年,“阿拉伯之春”乱局已过,沙特、伊朗、土耳其的三角新局则方兴未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