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建国百年(三):为什么说埃尔多安是土耳其“新国父”?
2023年是土耳其建国百年,也是埃尔多安(Recep Tayyip Erdoğan)正式掌权的第20年。
在过去,埃尔多安是西方眼中的文化交流大使、伊斯兰世界的民主希望。2004年1月,美国犹太人大会授奖埃尔多安,表彰他对促进文化和平的贡献;2009年6月,第20届克莱恩-蒙塔纳论坛(Crans Montana Forum)在布鲁塞尔登场,埃尔多安以荣誉嘉宾身分出席、获颁“基金会奖”(Prix de la Fondation),该年主席更是夸赞“土耳其为世界和平与稳定做出了重要贡献,证明民主和伊斯兰教可以共存。”
这些赞誉多来自西方对埃尔多安的早期认识。2003年埃尔多安首次担任总理时,各国原本担忧新总理的“伊斯兰属性”,会改变土耳其的政治发展与对外战略。但见到埃尔多安积极争取加入欧盟后,各国疑虑渐消,不仅称正义与发展党(AKP,简称正发党)是“模范穆斯林民主党”,美国前总统小布什(George Walker Bush)更在2004年赞许土耳其是“伊斯兰治理的典范”,埃尔多安是“虔诚的改革者”,要实现国家的现代化,并让土耳其融入西方。
但这些赞誉也有尽头。2010年“阿拉伯之春”爆发后,西方与土耳其的关系愈发微妙:彼时阿拉伯世界接连爆发大型内战,安卡拉开始了自己的地缘棋局,先是支持埃及穆斯林兄弟会、与2013年再政变的军政府交恶,又自2016年起多度对叙利亚发起军事行动,与美国支持的库尔德武装发生冲突。在这之后,西方媒体明显强化了对埃尔多安的批评,称这位“独裁者”贪腐严重、正在失去民心,正发党的统治即将结束等。
2017年开始,类似抨击更是如影随形。在这一年,土耳其举行了修宪公投,将政体从议会制改为总统制,再加上2016年流产政变后的“大清洗”,埃尔多安的权力明显上升,在对外战略上也更加独立自信:宣布采购俄罗斯的S-400防空导弹、不顾希腊埃及反对与比亚签署了海上边界协议、强化与伊朗的互动、无视西方对俄罗斯的制裁;2022年俄乌战争爆发后,埃尔多安的独立姿态愈发明显,如今西方媒体提起土耳其,再也不是之前的“模范穆斯林国家”,而是“伪装成北约民主成员的独裁国家”。
整体来说,西方评价埃尔多安,更多是基于“埃尔多安是否听话”这个标准,也就是土耳其的行动“是否契合西方的国家利益”。但如果从土耳其建国百年的视角出发,在笔者看来,埃尔多安即便争议缠身、毁誉参半,其掌权20年对土耳其的内外改造,都当得起“新国父”这个称号。
凯末尔为土耳其规划了什么未来
首先回顾土耳其国父凯末尔(Mustafa Kemal Atatürk)的政治建树。1920年代的土耳其菁英面临了残酷现实:奥斯曼帝国四分五裂、权威不再,西方列强则虎视眈眈,因此凯末尔在1922年结束土耳其独立战争、1923年签署《洛桑条约》(Treaty of Lausanne)后,便开始了一系列国家改造工程,要以“西化”路线来强国。
在政治场域,凯末尔首先推动了宪法的西化,包括在1924年颁布新宪取代1921年旧宪,以及在1935年删去宪法中的伊斯兰教元素。结果,哈里发制、米利特制(Millet)彻底被废,宗教事务局(Diyanet)则在1924年正式成立,目的是监督宗教事务、确保共和国的“世俗认同”不受挑战。种种改革的宗旨,就是要推动土耳其成为世俗的民主共和国。
接著是社会场域。凯末尔竭力打压奥斯曼帝国的宗教遗产,例如削弱伊斯兰教法学者的权威、禁止公务员与学生穿著宗教服饰、鼓励以土耳其语印刷《古兰经》与唤拜、妇女赋权、废除苏菲道团、禁用回历改采西历等。这一时期的土耳其男女,都经历了生活习惯的巨变:男性被禁戴毡帽与头巾,若是公务员就必须戴西式礼帽,公领域生活几乎没有宗教痕迹,且工作上的“周末”从星期五、星期六改成了星期六、星期日;女性的感受应该更深刻,1930年土耳其妇女获得了地方选举的投票权,并在1934年获得了普选权,早于不少西方国家,且凯末尔废除了一夫多妻制,修法规范男女拥有平等继承权、离婚权,并鼓励妇女就读大学、投入职场,在凯末尔执政时代,女性的劳动参与率高达70%。
再来是经济场域。凯末尔在1930年代推动土改,计划将30万公顷的土地重新分配给土耳其农民,并开设农村农业机构,教育农民以提高生产力,1938年凯末尔逝世后,土改的相关计划仍继续进行。工业上,凯末尔推动进口替代、成立国有企业和国有银行等策略,让土耳其不仅新建许多农业、机械、纺织的国有工厂,也接管了本被法国垄断的土耳其烟草业。
最后是教育场域。凯末尔积极鼓励男女同校、女童教育,并推动了课程的世俗化与民族化:大幅降低伊斯兰元素,在历史叙事上贬低作为土耳其前身的奥斯曼帝国,并将奥斯曼土耳其字母改为拉丁字母。在赞成这项改革的菁英看来,放弃以阿拉伯-波斯字母为基底的旧字,便是与奥斯曼、伊斯兰历史的诀别,代表土耳其走向新生、面向西方、远离中东传统的决心;且拉丁字母较易学习,也有助土耳其推行扫盲运动,提高大众识字率。
整体来说,凯末尔的改革深刻改造了土耳其社会,经济方面的成效尤其显著。截至1930年代末,土耳其的重工业产量比建国初期增加150%,人均GDP也从800美元上升到了2,000美元;土耳其农村的土改、防洪工程、农业教育机构同样提升了农业产量,凯末尔也因此被称作“土耳其农业之父”;教育改革同样成效显著,1923年至1938年间,土耳其小学生人数增加了224%,中学生人数增加了12.5倍,高中生人数增加了近17倍,土耳其识字率也从9%上升到33%。
但在改革的光明面后,阴影始终相随。凯末尔改革的最争议面向,就是截断了土耳其与奥斯曼的传统联系,并将世俗主义上升为不容挑战的政治正确,牺牲了广大农村居民、保守派的情感与生活依托,导致改革期间骚乱纷起;再加上凯末尔出身军旅,军队不仅在改革当中扮演弭平骚乱的“维稳”角色,也在凯末尔逝世后以“世俗主义的捍卫者”自居,屡借“拨乱反正”之名干政、发动政变,同样影响了土耳其的政治稳定。
而上述正反成果,将在多年后被埃尔多安承接、消解,土耳其的国家性质也将因“新国父”的到来而再生剧变。
埃尔多安对土耳其的再改造
聚焦埃尔多安崛起的时空,土耳其政治伊斯兰隐然回潮,但军队势力依旧庞大。往后20年,埃尔多安凭借经济建树、个人威望,成功驯服了土耳其军队,终结了军队干政的传统,更校正凯末尔时代的“脱亚入欧”路线,强化了当代土耳其与奥斯曼帝国的记忆连结,也在对外战略上更加独立自主。
而驯服军队便是一切的开始。1960年土军发动政变、处死总理曼德雷斯(Adnan Menderes)后,便在1961年制定了《土耳其武装部队内部服役法》,要为自己的干政建立法律正当性。此后,土军在1971年、1980年两度政变,并在1997年操纵罢免了伊斯兰政党福利党(Welfare Party)的党主席埃尔巴坎(Necmettin Erbakan),不让其就任总理。埃尔多安掌权后,军队还曾在2007年公开声明:如果土耳其宪法的世俗性质受到损害,土耳其武装部队随时准备进行干预。
但同一时期,土耳其也在埃尔多安治理下迎来经济起飞。2008年至2013年,美欧日等发达市场通过了多轮量化宽松政策,国际“热钱”大量涌入土耳其在内的新兴市场,再加上埃尔多安主打持续降息的“非正统经济学”,促进了土耳其营造业、基础建设的蓬勃发展,为其个人积累了大量支持,埃尔多安也趁此推动了个人崇拜,将自己打造为“土耳其崛起”的代名词,大街小巷更是随处可见埃尔多安图腾,即便不能与凯末尔相比,却也毫无疑问是凯末尔之后最有威望的领导人。而这一特点,便是埃尔多安驯服军队的关键。
2008年起,埃尔多安政府开始以“与极端民族主义组织Ergenekon有联系”为由,对军方发起调查,被拘留与审问者超过百人,其中还有几位将军;2010年,埃尔多安又以“密谋推翻政府”之名,逮捕多位军警高层,官衔包括将军、上校、指挥官等;2011年最高军事委员会召开前夕,为抗议政府的大规模逮捕,土耳其总参谋长与陆军、海军和空军指挥官威胁退役,但埃尔多安并未妥协,而是迅速撤换了部队指挥官;2016年7月,被逼到墙角的土耳其军队再度政变,但骚乱被迅速弭平,埃尔多安随后对军队发动了大清洗,曾经的失控巨兽,已难再有反扑力道。
而从上述发展可以发现,埃尔多安以民意支持、个人政绩为靠山,先是用法律调查削弱了军队的民意基础,再通过不断的逮捕与撤职,剪除了土军当中“反伊斯兰”、“反埃尔多安”的重要骨干,从内外杜绝了军队的干政可能。
因此也可以发现,在2008年调查军队的进程启动后,埃尔多安更敢于标举伊斯兰、奥斯曼的历史符码。以影视作品为例,土耳其在近10年大量推出了强调奥斯曼帝国辉煌的历史剧与纪录片,包括2011年的《辉煌世纪》(Muhteşem Yüzyıl)、2012年的《奥斯曼帝国往事:叛乱》(Bir Zamanlar Osmanlı: Kıyam)、2013年的《征服者》(Fatih)、2014年的《菲林塔》(Filinta)与《复活:埃尔图鲁尔》(Diriliş: Ertuğrul)、2015年的《辉煌世纪:科塞姆》(Muhteşem Yüzyıl: Kösem)、2017年的《阿卜杜勒哈米德》(Payitaht Abdülhamid)、2019年的《创建:奥斯曼》(Kuruluş: Osman)、2020年的《帝国崛起:奥斯曼帝国》(Rise of Empires: Ottoman)、2021年的《巴巴罗斯:地中海之剑》(Barbaroslar: Akdeniz'in Kılıcı)等。这些作品虽被部分阿拉伯国家禁播,却在巴尔干、中亚等地广受好评,也形塑了一代土耳其人的历史新意识。
与此同时,宗教学校在土耳其复苏,清真寺迎来大量扩建与新建,伊斯兰实践也开始重回公领域,埃尔多安更在2020年恢复了圣索菲亚(Hagia Sophia)的清真寺地位,并在该处举办1934年来的首场大型礼拜,由土耳其宗教事务局局长埃尔巴斯(Ali Erbas)主持,埃尔巴斯之后还多次出席政府活动进行祈祷,引发了世俗主义者抨击。但没有军队支持的抨击,充其量是舆论的口诛笔伐,无法撼动埃尔多安的统治格局,凯末尔的世俗路线已然让位。
此外驯服军队后,埃尔多安也开始大胆用兵海外,包括对叙利亚的多次进军,以及派兵开赴利比亚内战,而以上种种又可与“向东看”的对外战略相连结,让外界看到土耳其在“脱亚入欧”外的新选择,也成为安卡拉与西方近年的摩擦根源。当然土耳其的转向更多是受国际局势所驱动,包括中国崛起、俄罗斯复兴、新兴市场蓬勃发展等“东升西降”的时代特征,让安卡拉感知到“脱亚入欧”已非唯一选项,只是若无埃尔多安对内集权的相配合,恐怕也无法操作得如此大刀阔斧。
100年前,凯末尔厉行改革,在百废待举的帝国废墟上创建了当代土耳其,其改革层面之广、力道之强、影响之深远,被后世称作“凯末尔主义”;而今的埃尔多安虽未明言改革,却是用自己的方式,在执政20年间再次改造了土耳其,影响遍及内政、经济、外交、教育、宗教与世俗关系各场域,让土耳其从一个军队干政的西化国家,转为继承奥斯曼文化与地缘遗产的欧亚强国,即便“新奥斯曼主义”更多是西方用以批评埃尔多安的话语,却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埃尔多安的政治耕耘。
当然,埃尔多安也选择性的继承了凯末尔遗产,更时常在公开讲话中提起“加齐”(Ghazi,凯末尔头衔之一)。从更长远的历史视角来看,凯末尔与埃尔多安看似立场相反,其实都完成了改造土耳其的时代任务,因此两人的跨时代互动与其说是“路线之争”,不如说是横跨欧亚的土耳其本必然会有的“一体双生”。据土耳其法律规范,2023年到2028年应是埃尔多安最后一个总统任期,但当代土耳其的形貌已与过往不同。未来不论何人接班,想必都无法忽略这位“新国父”的政治遗产与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