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保”以巴冲突、称哈马斯“解放组织”:埃尔多安打什么算盘?
以色列与哈马斯的冲突发展至今,有不少国家都展现了斡旋意愿。
例如中国。北京呼吁国际重视“两国方案”,外长王毅也先后与美国务卿布林肯(Antony Blinken)、沙特外交大臣费萨尔(Faisal bin Farhan)、伊朗外长阿卜杜拉希扬(Hossein Amir-Abdollahian)、土耳其外长费丹(Hakan Fidan)通话,希望促进冲突的政治解决,中方还特地派出中东事务特使翟隽访问相关国家。
俄罗斯也同样希望停火。10月11日,俄罗斯总统普京(Vladimir Putin)表示,“需要寻求结束敌对行动的实际办法,而且是越早越好。这是第一点。第二点,重返谈判进程,这一进程本身须为包括巴勒斯坦人在内的各方所接受。”俄方的停火草案也于16日在联合国进行表决,内容呼吁以色列和哈马斯立即实行持久、受到全面尊重的人道主义停火;谴责针对平民的一切暴力和敌对行动,以及一切恐怖主义行为;呼吁安全释放所有人质;呼吁人道人员不受阻碍地提供和分配援助,包括食品、燃料和医疗,并为有需要的平民安全疏散创造条件。但最后草案没能获得至少9票赞成,宣告流产。
接著是10月21日匆匆过场的开罗和平峰会。峰会由埃及主办,但安理会五国(中美俄英法)领导人皆未出席,会中阿拉伯国家代表轮流谴责了以色列,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António Guterres)也呼吁立即“人道主义停火”、不要忽略唯一能实现和平稳定的“两国方案”。但峰会最后并未发表任何联合声明,原因也很现实:多数阿拉伯国家不喜哈马斯,部分阿拉伯国家更已同以色列建交,与会各方自然就无法针对评论哈马斯7日袭击、承认以色列自卫权、呼吁停火等议题达成公开共识。
再来是早在10月9日就表示“准备斡旋以巴冲突”的土耳其。10月16日,土耳其外长费丹指出,土耳其正准备就以巴冲突提出“担保模式”,来缓解紧张局势、迫使以色列接受两国方案。“由于没有对以色列表明具体立场,以色列继续其行为,并没有改变其态度。该地区各国、阿拉伯联盟和伊斯兰合作组织应重视这一点。我们甚至进一步建议,巴勒斯坦方面的担保国应来自该地区。这包括土耳其。其他国家也应成为以色列的担保人。一旦达成双方都同意的协定,担保国应承担起履行协议要求的责任。”
综上所述,土耳其可说是所有斡旋方中,唯一公开提出“如何强制推进两国方案”的国家,因为所谓“担保模式”,其实就是对以巴冲突实施“大国共管”,希望打破现在美国强烈支持以色列、伊朗支持哈马斯、其余巴勒斯坦人缺乏奥援的现况。当然,“担保模式”只是土耳其的单方提议,若没有与域内各国形成共识,基本上没有实践可能,但土耳其的做法反映了以巴问题在其对外战略中的重要地位,以及土方希望能借此展现的大国身分。尤其埃尔多安(Recep Tayyip Erdoğan)又在25日表示,哈马斯并非恐怖组织,而是保护自己土地而战的“解放者”(liberators),这一表态远比起多数阿拉伯国家“激进”,显见土耳其欲借此事得分的对外思维。
土耳其在以巴之间的平衡政策
回顾土耳其与以色列的互动,1949年两国建交以来,以巴问题一直是搅动双方的重要因素,只是呈现方式有所不同。
1949年至1990年,土耳其虽是第一个与以色列建交的穆斯林国家,却也十分担心阿拉伯世界的舆论,因此只敢与以色列进行有限的隐密联系,例如1956年以色列入侵西奈半岛后,土耳其便宣布降低双方关系至“代办等级”,但1958年两国总理秘密会晤后,以土便开始了情报共享,土方更在1963年将两国关系回升至“使馆等级”。1967年六日战争后,土耳其虽与阿拉伯国家共同呼吁以色列撤出占领地,但土耳其并未称以色列为“侵略国”,与其他阿拉伯国家有所不同。
1979年,土方允许阿拉法特(Yasser Arafat)在安卡拉开设巴勒斯坦解放组织(PLO,简称巴解)办事处,并在1980年因以色列并吞东耶路撒冷,而宣布外交两国关系降至“二等秘书级”,一直要到1991年马德里和平进程结束后,土耳其才与以色列重新进行“大使级”接触,不过同时也将与巴勒斯坦权力机构的外交关系提升到同一级别。
1990年代,在马德里和会、奥斯陆和平协议的以巴和解背景下,以土关系有所深化,不仅经贸互动升温,双方也确立了“叙利亚存在威胁”的共同战略目标,尤其土耳其为打击盘据叙北土南的库尔德武装,希望寻求以色列的军备支持,而双方在国防工业市场的互动,毫无疑问成了这段关系的稳定基础,两国也不避讳展现“战略伙伴”的公开立场。
但2000年巴勒斯坦第二次大起义爆发后,以土的10年蜜月期就此下滑。一来,土耳其舆论强烈抨击以色列军警的暴行;二来,埃尔多安带领的正义与发展党(AKP,简称正发党)在2002年11月胜选,前者在以巴问题上的强硬表态,也在一定程度上冲击了两国关系。例如2004年以色列暗杀哈马斯精神领袖艾哈迈德·亚辛(Ahmed Yassin)后,埃尔多安便公开谴责这是“恐怖行为”,并称以色列在加沙地带(Gaza Strip)实施“国家恐怖主义”。
不过与此同时,土耳其并未停下与以色列的军事合作,甚至还日渐深化。例如2005年,土耳其军方就以1.83亿美元的价格从以色列采购三套无人机(UAV)系统,以色列国防军也同意向土耳其提供监视设备,来协助土耳其侦测与伊拉克的边界安全,防止库尔德武装越境袭击。简单来说,土耳其的“实用主义”外交,在面对以色列时表现得格外明显。
而或许是为争抢巴勒斯坦议题话语权、掩护与以色列的军事合作、树立区域调解人的威望,土耳其在2003年埃尔多安掌权后,开始出现激烈批评以色列、同时又积极斡旋以巴冲突、以阿冲突的外交双重奏。例如埃尔多安尽管嘴上不饶人,身体却很诚实地在2005年访问以色列,并在该年9月促成了以色列与巴基斯谈的首次官方会谈,又在2007年至2008年斡旋以色列与叙利亚的秘密谈判,尽管2006年哈马斯胜选后,加沙地带的暴力有所升级,土耳其也出现了反以示威。
2008年,以色列发起名为“铸铅行动”(Operation Cast Lead)的加沙战争,冲击了土耳其的调解努力,与叙利亚的和平进程也化为乌有,暴怒的埃尔多安为此批评以色列“在加沙屠杀”;2010年又发生马维马尔马拉号(MV Mavi Marmara)事件,该船有意冲破以色列对加沙的海上封锁、送去物资,但遭以色列国防军实弹射击,导致了10未土耳其公民死亡。事后安卡拉直接将两国关系降为“二等秘书级”,距上次降级还是30年前以色列并吞东耶路撒冷时。
但尽管如此,两国还是在此后多年间进行了各种公开与秘密的互动,并在2016年宣布恢复关系,毕竟双方都因叙利亚局势的发展而不安,尤其是2015年伊朗、俄罗斯相继介入后,该地的大国关系明显更趋复杂,不仅以色列担忧伊朗威胁逼近,土耳其也担心库尔德武装渗透,两国最终还是因安全议题而重修旧好。
土耳其调解以巴问题的障碍
基本上时至今日,以土关系都未偏离2003年埃尔多安掌权后的基调:在以巴冲突后激烈批评以色列、同时又斡旋解决冲突的相关机制。而其背后原因,当然不离对大国威望、以色列军备的双重渴望,所以也往往可以观察到,土耳其对以色列再怎么不假辞色,双方的回暖与合作终究会再现,差别只在时间长短。
例如2011年至2016年的降级期,土耳其持续呼吁以色列“解除对加沙的封锁”,而从结果来看,以色列当然没有做到,却在期间允许土耳其前来建设加沙,例如建造新医院、清理水井、翻修清真寺、建造住房以及运送人道主义物资等;而有趣的是,土耳其所谓“解除对加沙的封锁”其实相当含糊,并未言明是解除海上封锁(以色列坚决拒绝)或放宽陆路过境点的通行(以色列通常会视情势短暂放宽),看起来更像是为表态而表态。
而除了调解的“不真诚”,土耳其还有一动作会降低斡旋以巴冲突的实际收效:曾经长期庇护哈马斯干部。这一动作虽确保了安卡拉与哈马斯存在沟通渠道,却也会对土耳其斡旋以巴冲突构成一定挑战,因为哈马斯与伊朗、极端伊斯兰势力、以及同样被阿拉伯世界厌弃的穆斯林兄弟会(简称穆兄会)关系匪浅,基本上已直接被以色列排除在谈判对象外,阿拉伯各国也多支持与巴勒斯坦权力机构展开互动,而不会赞成与哈马斯进行太公开的交流。
此外,土耳其的积极斡旋也给埃及等国带来不安全感,认为这是安卡拉干预地区情势、进行渗透的借口,尤其埃及在2013年政变后便严厉打压穆兄会,而土耳其与哈马斯的长期关系,让埃及担忧所谓“斡旋”会演变成“外部势力扶持穆兄会”的阴谋,所以不愿呼应土耳其针对以巴问题的倡议,并且有意争抢“斡旋”的话语权。例如2017年,哈马斯与敌对的法塔赫(Fatah,巴解最大派别)就在埃及斡旋下,于开罗签署和解协议,只是双方的对立最后并未因此消除。
而或许是考量到前述两个原因,土耳其在近年驱逐了滞土的哈马斯干部,且更加聚焦在耶路撒冷、阿克萨清真寺的问题上,对于加沙地带反而较少著墨,明显是想强化与巴解的互动。只是从结果来看,巴解与阿拉伯国家并不十分领情,尤其2017年卡塔尔外交风暴以来,以巴问题无可避免沾上了区域博弈的色彩:在以色列与多数阿拉伯国家看来,土耳其、伊朗、穆斯林兄弟会、哈马斯等“麻烦制造者”是一边,埃及、约旦、巴解这些“可以沟通的对象”则是另一边,土耳其为2017年圣殿山危机的发声,也被理解成“奥斯曼帝国的复辟”。
当然,近期一段时间中东上演了大和解,先是沙特、巴林、阿联酋、埃及在2021年与卡塔尔恢复了外交关系;再是埃尔多安于2022年访问沙特,以及王储穆罕默德(Mohammed bin Salman)的同年回访;接著是2023年的沙特伊朗复交,还有本来可能发生的沙特以色列建交;就连2021年以巴冲突后转冷的以土关系,都在2022年恢复互派大使,两国领导人更举行了14年来的首次会晤。但哈马斯闪击发生后,前述关系无可避免都要受扰动。
其中,受伤最重的当然是沙特与以色列的关系正常化,可能要延后几年才能重启,而哈马斯背后的伊朗阴影,也会在短时间内干扰好不容易和缓的沙伊互动;土耳其虽与袭击无关,也不可能与以色列断交,却明显在重拾过往“支持哈马斯”的姿态、更提出了“担保”以巴冲突的建议,而这些动作极易被周遭各国视作“奥斯曼帝国复辟”的迹象,最后不仅不会有国家跟进呼应,还可能在接下来一段时间冷遇土耳其,只是后者或许也不介意。
从安卡拉的视角来看,其一来是想建立区域调解人形象,就跟其也曾积极表达有意斡旋俄乌冲突、甚至瓦格纳兵变一样;二来是想借巴勒斯坦议题建立自己在中东、乃至伊斯兰世界的权威,就跟伊朗分明不是阿拉伯国家,却也基于“革命政治”、牵制以色列的需求,而屡屡在以巴议题发声;三来,土耳其显然非常有自信,认为自己与以色列、阿拉伯国家的实质互动不会因为这次“大发雷霆”而发生毁灭性变化。
说得更直接,在安卡拉看来,对巴勒斯坦议题高调发声,是利大于弊的外交动作,因为自己早就跟以色列建交,又与巴勒斯坦有段距离、不必担心被冲突波及,又相对没有极端伊斯兰的问题;而以色列的龃龉、阿拉伯国家的猜忌,只要不影响各方实质互动与互赖,安卡拉其实一向不惧所谓的“公开交恶”,就像其也曾三次降级与以色列的外交关系,却还是多次上演了大和解一样。
大胆出手、试探边界,甚至不怕推翻昨日的自己,大概就是土耳其的对外思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