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希特:第四批判 - EP39
第四批判
1792年,有人匿名出版了一篇名为《试评一切天启》(Attempt at a Critique of All Revelation)的小册子,引起公众热烈谈论,人们普遍认为这是柯尼斯堡(Königsberg)哲人康德发表了关于宗教的第四批判。(康德后来的确发表了名为《单纯理性限度内的宗教》(Religion within the Boundaries of Mere Reason)的宗教著作)《耶拿文汇报》(Allgemeine Literatur Zeitung)上的一篇书评甚至断言该小册子的作者就是康德。但之后康德于《耶拿文汇报》刊登了一篇声明澄清该文章的作者并非他本人,而是属于当时寂寂无名的费希特(J. G. Fichte),为费希特的哲学生涯揭开序幕。稍后,他便被耶拿大学授予批判哲学的教席,取代另一位康德哲学的提倡者莱因厚德(Karl Leonhard Reinhold),成为批判哲学的教授。
费希特终其一生都未能完成他称作“知识学”(Wissenschaftslehre)的完整阐述。他本人亦放弃了完成知识学体系的希望,不过仍然努力阐述他的哲学思想。虽然如此,我们不应该就此以为费希特仅仅是康德的追随者,而没有建立自己的哲学体系。费希特跟很多同时代的哲学家,比如迈蒙(Salomon Maimon)、雅可比(Friedrich H. Jacobi)、谢林(F.W.J. Schelling)和黑格尔(G.W.F. Hegel)一样,哲学思考始于受康德批判哲学的启发与影响。然而费希特在继承的同时发现康德哲学当中存在一些重要的缺撼、问题。费希特哲学的突破,用一个字来概括,就是“知识学”。费希特的知识学体系一方面延续与坚持康德哲学的先验方法论,另一方面补救了康德哲学的一些不足之处。
甚么是知识学?事实上很难精确地界定这个词的意思。知识学是一个德语名词,由Wissenschaft(广义的科学,即科学的科学,狭义的科学指自然科学)与Lehre(方法、学说、主义和教义)组合而成。在18世纪的德国,“知识学”或者(广义)科学并不狭义地指自然科学(Naturwissenschaft),例如物理学和化学等。相反,“知识学”一词指称任何系统性的知识体系(关于知识学的另一个非常著名的例子当属黑格尔的逻辑学(Science of Logic)。
通常人们认为费希特的知识学只是一套学说,但这并不符合费希特知识学的意义。知识学不仅仅是一套断独的学说或武断式的说教,而是对唯一的真理之展现。因此,Wissenschaftlehre这个词难以被翻译,但我们仍将遵行传统的译法,将之译作“知识学”(关于知识的科学),但我们同时要谨记知识学尚有其他更广的含义,比如有关科学的原则。
费希特未能对知识学作最终的系统性解说,对我们理解他的知识学构成了障碍。虽然费希特有多本著作以此为题,但知识学实然并不是限定于费希特任何一部特定作品的理论,而毋宁是费希特本人对哲学之洞见的表达与统称。哲学对于费希特而言,就是知识学。以下,我们将试图把握费希特的知识学原则。
独断论与观念论
在1797年的《知识学引论第一篇》(The Science of Knowledge: With the First and Second Introductions)中,费希特宣称知识学的任务是回答康德以下的问题︰有必然性感觉伴随的那些表象的体系的根据是甚么?这种必然性感觉的根据又是甚么?简而言之,知识学旨在寻求所有可能经验的基础。但要从整体的观点出发来研究经验——到底我们是否需要在某种程度上超出经验、站到经验以外去分析经验呢?对于费希特而言,这是不必要的做法,因为哲学家能够透过抽象,就是说透过思维的自由,分离出经验和对经验的构造。
费希特继而指出有两种反思经验的方法可以做到这点。我们可以由独立于我们的物自身开始反思,或我们可以从我们的思维开始反思。不过从一方出发开始反思就必然要舍弃另一方:我们要不用思维去解释经验的可能性,要不用物自身解释经验的可能性。这分歧促使两种解释经验可能性的哲学体系出现,即独断论(dogmatism)与观念论(idealism)。独断论由物自身出发,认为理性的构造能力和其表象的产物源于物自身对主体的刺激。观念论则相反,由独立的自我出发,以自我的理性表象能力解释经验的可能性。
但我们很快就遇到了一个问题︰到底我们应该由自我还是由物自身出发呢?费希特指出,独断论和观念论两者都不能驳倒对方。决定由自我(观念论)还是由物自身(独断论)出发,归根究底取决于个人的气质和个性。费希特曾说过︰一个怎样的人就会选择怎样的哲学体系。
独断论有一个缺点,当我们反省自身的思维与思考事物时,这个缺点尤为明显。假设现在我的意识中出现一张桌子的观念,可以是我独自运用想像力想像出这张桌子来;或可以是我果真看见一张桌子在我面前,这桌子的表象出现在我的意识中,似乎丝毫没有我的思维活动参与。事实上,在以上两个情况其实都有思维活动的参与。当我观察一张桌子时,那么当然存在一张桌子;当我想像一张桌子时,这个动作亦是我的思维活动的表象结果。换言之,自我的思维构造的本质在于意识到、看到那张桌子的活动本身。
对此黑格尔在《哲学史讲演录》(Lectures on the History of Philosophy)有更加详尽的解说。他在讲到费希特的意识时指出,意识可以产生出活动,不过意识并不知道自己在产生活动,只有研究意识的哲学才知道。例如,如果说一个对象是方形的,我们把它表象为是大的等等,这些规定都是被给予于我正常的意识之中的。我接纳这些规定,它们进入我的意识,于是我们说,这个对象存在,即是对象是为我们而存在的。
在德语中,gegenstand一词有“物、东西、项目、对象”等意思,它的字根gegen有“对著、朝向”的意思。所以对象即是朝向我们摆放的东西,说明了对象一定要相对于我们而存在,反之亦言。对象从来离不开我们对它们的感知、规定,所以我们的意向行为一定会构成对于对象的规定。在这个意义下,对象在某种程度上是我的意识活动的产物,例如我把意义赋予对象、用概念对对象作出规定。
可以说,自我思维的本质在于对观念和实在的综合,即在“看的意向行为”和“被看见之物”之间。如果我们遵从独断论的观点,我们不可能有观念的序列(意向行为),因为独断论只能以机械因果法则解释经验的可能性,独断论其实就是十足的绝对决定论与唯物主义。自我被简化为没有自由的东西,就如同物一样,独断论把自我设定为跟物自身一样,透过机械因果法则解释人类的行动。但正如费希特指出,这根本没有任何解释力。因为因果关系只能在同质的东西之间发挥作用,而思维和实在是两种不同质的东西,说两者之间存在因果关系,是十分怪异的说法。所以独断论顶多只能够被认为是一种非常强烈的决定论。
虽然以上的反驳对独断论并不构成有力的反驳,但这让我们看见费希特对观念论的热情拥护。这里涉及到德国观念论后来的重要概念——自我的自由及其形式。
然而,由(独断论或观念论)所谓的第一原则开始建构整个哲学体系,这进路仍然缺乏明晰性。为了展示整个哲学体系的出发点具有明晰性,我们需要先真正建立起一个哲学体系,从而检视这个体系的起点,看它能否为解释经验的可能性提供基础。最终,这个体系的后来发展会反过来证明这个哲学体系从一开始就具有真理性。
知识学的第一原则
康德的三大批判构成了一个整体。然而,费希特指责康德的三大批判各自有著不同的基础,而互不相干︰第一批判的基础在于感性经验;第二批判的基础在于道德的世界秩序;第三批判力图综合第一和第二批判,但第三批判却没有自己的基础。费希特不接受康德的第三批判中力图把第一和第二批判综合,但当中的审美判断力却没有自己的基础的模糊做法。费希特主张自己的知识学拥有一个单一和统一的理性基础。
这个单一的理性基础是甚么?费希特认为这条原理就是A=A。乍看这条原理十分无聊,但A=A绝不只是被抽空了所有内容,同语反复的重言式(tautology)。其实A=A并没有宣称有一个A存在,它只是表达了“如果A存在,那么A存在”,难道这个命题不是绝对确定的吗?但费希特质疑说︰如果我们说一个东西是绝对,其实那里早已存在一个必然的(连接主语和谓语)连结,而这个连结已经被预先设定好了,使我们能够避免无限后退的困境。
当我们称“如果……则”这个绝对必然的连结为X,这个必然连结由自我来设定(posit)。进而言之,X作为必然连结把作为主词的A和谓词的A连结起来。因此当我断言X与A对于自我而言都绝对存在时,X和A都是我所设定的,我就可以断言在我之内存在一个必定自我连结且必然存在的东西。费希特认为那个东西其实就是我=我,即我是我,X这个连结式想要表达的无非是我=我之间的必然连结。换言之,“我”就是那个必须伴随住任何逻辑命题的表象的东西。
这意味著︰自我设定自身(因此自我存在);相反,自我存在因为自我设定自身,即是设定和设定的产物(被设定)是同一个东西。正如费希特所言,自我以自身存在的绝对设定而出现。这就是费希特的本源行动(Tat-Handlung(fact/act)),亦即存在和行动的同一性。
简而言之,费希特的计划是指出自我以某种方式建构自身,并且从自我推导出外在世界(非我)的存在。但这个做法很容易被人指责为绝对的唯我论(absolute solipsism)和循环论证(circular argument)︰把所有东西的存在都归于无限扩展的自我,这个自我犹如是18世纪德国著名的儿童文学作品《吹牛大王历险记》中的闵希豪森男爵(the Baron Munchhausen)拉自己头发脱出泥沼一样荒诞。
但这些指控只会模糊了费希特在哲学的突破,如果要理解自我和本源行动是甚么意思,我们需要作出详细澄清。
(下回分解:费希特:限制概念 - EP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