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PPAP和Sheldon式敲门看拉冈

撰文: 莫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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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01哲学》开设了一系列讲座,其中一个讲座介绍了吉尔.德勒兹(Gille Deleuze)的大师之作《差异与重复》(Différence et répétition)。其实一直以来,重复都很令我著迷——特别在是这个强迫症地求新的时代,人们似乎最不能忍受的是重复,甚至连食物都要每日不同,但重复这种现象却无处不在。人自身的存在内核,重复的机制就在运转,因为人要正常生活必须依赖习惯,而只有通过重复,习惯才能形成。宏观地讲,历史的发展似乎也遵循著重复的逻辑,当下最明显不过的例子就是似曾相识的大陆经济泡沫,不少人都觉得这只是80年代日本的翻版。但这篇文章不是对种种重复现象的宏大讨论,只会透过一些例子,介绍另一位强调差异的哲学家拉冈(Jacque Lacan)对重复的理解。

 

“重复”的哲学史

 

关于重复这个概念,最早的论述的是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的“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但古希腊时代的哲学家并没有正式地将“重复”作为一个概念来思考,直到19世纪的后黑格尔时代,情况才发生变化。突然间,“重复”不仅作为一个主题受到关注,更成为一个独立的概念。可以说,后黑格尔时代的很多著名哲学家,甚至包括黑格尔(G.W.F.Hegel)本人都对其进行过论述,最著名的,莫过于马克思(Karl Marx)的《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The Eighteenth Brumaire of Louis Bonaparte)开篇的“……一切伟大的世界历史事变和人物,可以说都出现两次……先是悲剧,然后是闹剧”,另外还有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的《权力意志》中的永劫回归(eternal return),齐克果(Søren Kierkegaard)用来对抗柏拉图(Plato)“回忆”理论的《重复》,阿图塞(Louis Althusser)甚至认为整个哲学史就是相同之物的纯粹重复。鉴于拉冈的对“重复”的论述是从齐克果开始,我们先来了解一下齐克果的重复是什么。

 

齐克果的重复

 

在最基本的层面上,齐克果式的重复可以总结如下:第一,根本就没有重复(齐克果笔下的主人公,不断想重复过去,却总是失败。)第二,在此基础上,齐克果作出了一个辩证法一般的视觉转换:重复所重复的正是重复的不可能性。为了说明这一点,我们可以用 “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作例子。“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即一个人不可能完全复制过去某一时刻的事件,因为在两点之间所逝去的时间蕴含著最低限度的改变。但如果重复确实是不可能的,那么每一次这种不可能性被重新发现就反而成为了真正的重复,即 “人可以两次未能踏入同一条河流”,不可能性由此被重复了。

 

拉冈的重复:麦当劳广告与PPAP

 

在我童年时代,有一个很洗脑的麦当劳广告:婴儿在因为摇篮中摇摆,导致他只能通过重复的方式看见麦当劳的LOGO,但他每重复一次,就笑一次。广告的画面很单调,却很有效果——婴儿与这种机械式的重复似乎有天生的联系。最近最为火热的PPAP,则遵从了另一个逻辑。广告开始,你可能被搞怪的音乐、动感的舞蹈和有点诡异的黄衣大叔吸引,但后来你会发现整个广告精华在于每段歌词的最后一句。在听到第一句“Apple Pen”这句non-sense之后,你会继续期待在第二段中这句non-sense会有怎样的差异。第二段重复了第一段的音乐和舞蹈,而只改变了歌词“Pineapple Pen”。第三段加快和加重了节奏,歌词也有更大改变,变成了“Pen-Pineapple-Apple Pen”。可以说,这是层层递进的有差异的重复。同样是广告,利用不同的重复逻辑,都能达到洗脑的效果。

无独有偶,为了阐述自己的重复理论,拉冈也提到幼儿和成年人不同的习惯:幼儿不仅要求大人一次又一次地讲同一个故事,而且要求每次的故事都要完完全全相同。他们并不满足于情节或意义上的重复,而是要求整个故事,包括讲述用的字词和语气,都必须原封不动地重复。但成年人或者年长的小孩,他们却喜欢有变化的故事,正如佛洛伊德所言,对他们来说,“同一个笑话,在第二次听到时几乎已经没有效果;戏剧表演在第二次观看时绝对不会产生第一次的印象;要说服一个成年人马上再读一遍他已经欣赏过的一本书是相当困难的。新奇总是享乐的必要条件。”

 

初看上去,拉冈似乎和德勒兹在《差异与重复》里的理论殊途同归:幼儿所要求的重复不断失败,最终带我们成年人的差异的世界。但拉冈对其的理解可以说更加激进。他认为,关键在于,在幼儿所要求的“原版”的重复,尽管在某些层面上失败了,但这种重复实现了某些东西。在其中,幼儿看见某些稍纵即逝、难以捉摸的东西出现了,并且只有在严格的重复当中才会出现,所以他才一再地要求重复。这令他著迷,令他贪得无厌的,正是拉冈所说的objet petit a。他用radical diversity来形容这个维度,并将与“新”和“变”的维度区分开。因为成年人这种表面上的变更所带来的是一种最普通的、服从于快乐原则的快感维系,它通过物件的改变来实现一种“之前”与“之后”之间的相对差异,而幼儿选择了一种极端的、超越快乐原则的形式,其中快感并非来自于物件(物件没有改变),而是直接来自于objet petit a,后者构成了物件自身与自身的绝对差异。

 

换句话说,这是两种不同的享乐模式。在我们的“消费社会”里,有差异的重复很容易理解:我们每天都在堆积越来越多新的欲望物件,但却从来不会满足。花花公子食惯了“鲍参翅肚”,就会想寻求新的刺激;而幼儿的激进重复,享乐的则是每次重复之间的小小“裂缝”。在每次重复之中,都已经出现了某些难以名状的东西,打破了这些重复的同一性,但我们又不能实证地描述它们的不同。《The Big Bang Theory》里经典的Sheldon式敲门,便运用了这个原理。尽管他每次敲门都是完全相同的“knock knock knock penny”,依然不妨碍我们明白笑点,从这完全相同的重复里得到享乐。

如果依然觉得太难理解,我们可以回到齐克果的《重复》,他说道:“重复是一位心爱的妻子,从不会令人厌倦。因为人们只会厌倦新的东西,不会对旧的东西心生厌倦,他拥有它,就感到快乐。”相信任何一位曾经堕入爱河的人,都曾经患过这种强迫重复:你会不断地呼唤对方(BB, honey、猪猪,甚至是一些蠢话),但只会越叫越甜蜜,也不会想有什么改变。或者这种强迫重复,是想要召唤爱人身上的objet petit a,即某种在他/她身上、你不知道是什么,却令你神魂颠倒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