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为了教育(十二・终)教育是全面改变社会的一个方法|曾瑞明
最后一篇,特别想讲弗雷勒(Paulo Freire)的生平和他的哲学,以及他的教育哲学。我在读教育文凭时竟未听闻过他《受压迫者教育学》一书,教书几年后才透过朋友认识弗雷勒这个名字。在学校里,我也未闻有同工引述这本书的内容。
但像大家一样,读弗雷勒,必定是读他那本《受压迫者的教育学》(Pedagogy of the Oppressed)。他批判教育的“堆积”(banking)观念,让我了解殖民地教育是怎样的一回事——就是将指定知识“打包”传递给学生的过程——这描述/分析太令人激动了。最近,跟朋友翻译了他的《自由的教育学》(Pedagogy of Freedom),则更能静心聆听他的话。好像不过是老生常谈,但每句话又好像击中自己的教学弱点(不是观课表那种格式下的弱项)。他经验满戴,但背后亦有几座哲学大山做背景。难怪他被称为现代“卢梭”(但比只说不做的卢梭强多了)。跟杜威一样,他们是教师,也是哲学家。
曾经饥饿的弗雷勒
葡萄牙曾殖民巴西,将她的土地和人民当是大肥肉,殖民历四百年,到1888年才终结。弗雷勒生于1921年,巴西虽再没殖民统治,却处身于1930年代的政治动荡与经济危机中。他真切了解何谓饥饿,他曾偷食物,离开学校,但却与穷人真正有联络。这联络和关怀,或许你真的要“穷过”才能创建,可遇不可求。他后来在巴西 Recife 这地方,得到好心校长减免学费,才完成了小学和中学,最初他是教葡文(也是殖民遗产),后来才学法律。
弗雷勒最为人所知的,是1947年在巴西东北部教导农民和工人识字。巴西人长期当殖民者的奴隶,故识字率甚低。他们的生命预期也很低,男的只有18岁,女则只有32岁,超过一半人不识字。当弗雷勒26岁,他就在中学教语言,但他的教法是不只教语言,而是把教语言视作“社会全面改变”的一个方法。教巴西农民识字,就不仅仅是分辨符号,而是帮助他们对自身文化脉络的理解。这样做看来不算什么,但启蒙的教育永远是危险的,弗雷勒竟然被叛军捉拿,被劝喻离国,后在智利流亡,直到25年后他才能够回家。不论是西方社会的专制主义者还是极权主义者,他们都希望令教育工作者沉默。在民主的社会,即使未至于以这些行动打压,但对于敢批评的教师,都有被边缘化的危险。这是我们香港教师今天也可以理解到的。
反压迫的教育哲学
弗雷勒深受马克思和黑格尔影响,但存在主义、现象学、人文主义、马克思主义和基督教各种思潮,也对他影响甚深。弗雷勒的概念“批判意识”(Conscientização),跟马克思的阶级意识相似,是人意识到自己的阶级、种族、能力等等。弗雷勒特别受〈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 〉(Theses on Feuerbach)那“哲学不是诠释,而是改变世界”的看法影响;在马克思的哲学里,理论与实践也是合一的,这也可见于弗雷勒常强调实践(praxis)。
另一个影响弗雷勒是巴西教育家Anísio Teixeira,他曾是杜威的学生,抱着教室能改变社会的理念。存在主义则影响了弗雷勒着重选择和做决定的看法。法国思想家法农的书写则为他提供了对殖民的抗争经验。
弗雷勒批评“堆积”式的教育——教师要求学生被动地接受、牢记教学内容,而他担忧这一种教育模式会令学生成为“受压迫者”(the oppressed)。在这情况下,学生就像一个被喂养的客体,没有自己的身份、思想,只能单向地接受由控制教学内容的“压迫者”所建构出来的“社会现实”,没有能力对社会现况进行批判及作出改变。弗雷勒提出一种对话式的教育,师生共同地去建构,共同克服原有的理解——这是一种黑格尔的看法,但他的哲学观往往被漠视。但正如斯坦利・阿罗诺维茨指出,弗雷勒的作品“惨受各种善意的教育学家的误读,把他的作品理解为‘出色的方法学’,一种给老师培训漠不关心的学生的最佳方法的手册。”
现在提供“自由教育”的教师,是一个拿着咖啡杯、行行企企的协助者(facilitator),最后给学生一些 MEMO 写写,然后大家各自吃饭。但整个过程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在课室的对话内容和目的皆是社会性的,也是个人的改变。在弗雷勒的教育哲学里,只要有两个学习者对话,教育就可以发生;他们有一共同的目的,就是探索大家知道什么、大家可以教些什么,并且以自我作为在世界的行动者的反思。没有这向度,就不是弗雷勒的教育学,而只是灯火明亮的教育商业的一个卖点而已。但这也启发我们,教育可以不在课室,不在学校发生,在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启发和共同探索中,也可以出现。但重点在于──改变。
新自由主义下未来教育的路
如今,能够左右教育的不是左,而是右,新自由主义的看法如律令一般操控着我们。弗雷勒的理论作为第三世界的土壤产物,跟第一世界的脉络构成联络,他在《自由的教育学》说︰
“我并不对那些悲观的人动怒,但我因他们丧失了他们在历史的位置而感到伤悲。有太多的命定论在我们身边。无法动摇的命定论意识形态跟它那轻浮的后现代实用主义,强调我们对社会——历史跟文化现实的前进无能为力,因为世界就是如此。当代最主导的命定论就是新自由主义,它令我们相信全球性的大量失业在世纪末里是无可避免的。由此种意识看,教育实践的唯一出路是,让学生适应那无可逃避的,那不能改变的。在这种观点,最重要的是技术训练,去让学生去适应、去生存。”
我们不但是在帮助学生就业而已,而是要让他们看到改变的可能。香港的教育已陷入险境,但我们比起弗雷勒的困境,也未必算得上什么。创造希望,不认命、尊重学生,大概就是我们能走下去的关键吧。
【哲学为了教育】后记
作为教师,笔者可以预料在这风雨飘摇的日子,要花更多的心力去迎接工作各种困难。精神要凝聚,意志要集中,或许也是时候暂停《01哲学》的专栏写作。这几年,曾写过人生、写过恶,写过爱情,教育也写过了,虽然还有很多兴趣可发掘,但总算已完了一些心愿。多谢《01哲学》编辑们的厚爱和协助。哲学是一种活动,是我们让自己神志清明的修炼。希望读者能在这年头好好读书,为身边人燃点理性之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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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稿不代表01哲学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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