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为了教育(七)理性重要,但未必是唯一重要的|曾瑞明

撰文: 曾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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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问哲学家或哲学系学生的最爱词语是什么,相信会是“理性”︰“你没有运用理性”,“请给我一个理由”,都是他们最喜爱的“对白”。的确,由亚里士多德到中世纪的哲学家,也视理性的培养为教育的要点。近代的英国哲学家罗素(Bertrand Russell)说教育是要培养理性,美国哲学家杜威(John Dewey)也是如是说。理性(rationality),要放在核心的内围。

罗素:积极介入政治的哲学家

但在现实的教育场景,人们还是一味希望获取知识,而甚少说我要孩子变得理性。也许,知识可以量化,一百题多项选择题可以测试到。但理性的发展程度要如何量度?在批判思考课拿 A 也不代表理性程度高。因为考试是一回事,能否在日常生活都时刻运用则是另一回事。

杜威:实用主义始创人之一;教育本质是生活、成长、重组及改造

另一方面,批判思考是教授思考技能(thinking skill),还真的是培育理性?两个概念似乎不同。前者可以是一种程序知识,但后者则包括对自身的反思,也即能把自己也视为思考的对象。不过,近年批判思考也开始著重后设认知(meta-cognition)的部份,看来也是建基于培育理性这目标。我们培养学生的理性,是想他成为一个理性人,而非一个仅仅能运用理性的人。理性人是自律自主的,会一种运用理性的倾向,后者则可以只是按章工作,你叫我运用理性,我就运用(但不知到该何时运用)而已。

哲学为了教育(六)教师首先遇到的知识论问题|曾瑞明

理性是什么?

可在现今功利的世界,批判思考面对的一个诱惑却正是把它看成是一种技能。这技能有利就业,有利工作,所以“值得”学习。这当然可以吸引家长,送他们的子女去批判思考班学习学习,或者将“high order thinking skill”用作尚方宝剑,去点评各种课堂。

平心而论,小孩子学哲学,讲理性,不是不好,但理性是否真的只是一种形式逻辑,不问经验和年龄的东西?理性如果有内容,是不是要跟社会、文化发生关系?理性是否要有一个更大的图象去理解?

苏格兰哲学家麦肯泰尔(Alasdair MacIntyre)就著我们要把理性放在传统(tradition)里去理解。他在《谁的公义?那种理性?》(Whose Justice? Which Rationality?)一书论说理性证立本身是在历史中浮现的。不同的传统提供不同的标准,要认识理性,其实是要向传统学习。

麦肯泰尔(Alasdair MacIntyre)《谁的公义?那种理性?》(Whose Justice? Which Rationality?)

在中国文化的传统里,太激烈的行为会被判为不理性,但在狂飙年代,静静的才不理性。如此看来,我们有很多种理性(rationalities)。要做一个理性人,似乎应该要读历史和文化,多于上逻辑课,批判思考课。这当然是可争议的,但要培养思想家(thinker),也的确不能只教思考技巧吧。

明白自己的不理性

麦肯泰尔这种理性观,无可避免地引来了相对主义(relativism)的问题。科学哲学家保罗・费耶阿本德(Paul Feyerabend)更夸张,跟我们说要“告别理性”。一些女性主义者则会说理性其实只是男人的霸权。教育哲学家哈维‧辛格尔(Harvey Siegel)在 〈培养理性〉(Cultivating Reason)一文提出了一个经典的看法︰反理性的,其实都要提出一套理由来支持自己的看法,他们反对的只是某一种理性观念,而不能完全否定理性活动,因为他们也在进行理性活动。否则,会是言行不一致(consistent)的。

费耶阿本德|科学已经成为一种排他性的支配思想、意识形态

即使如此,也不代表哲学像哈贝马斯(Habermas)所说的作为“理性的守卫者”(guardian of rationality)就大获全胜了。因为哲学家的理性观未必跟心理学家一样。我们要运用理性,但人是比理性的动物复杂得多的生物。初读康纳曼(Daniel Kahneman)的《快思慢想》(Thinking, Fast and Slow)就令读哲学的我很震撼。原来,人根本不是什么理性的动物,我们只是偶尔运用理性的动物,直觉(intuition)才有更重要的地位。

这元认知(meta cognition)对于现今学生来说,可能更加必要。我们要做一天要做太多决定,要很快做决定,知道我们有什么倾向犯错,其实也是符合理性的要求。或许,把教育规限为培养学生理性,倒不如将学生的认知、感受和论辩能力拓展,特别是叫学生论证东、论证西前,先著他们了解自己所知如何不足,论据跟结论有几大距离,减少跳到结论(jump to conclusion)。能“讲”道理的人当然可贵,但只懂讲道理也不是一个完备的人。因为讲道理之前,更需要知道更多、明白更多,感受更多。这点在 Facebook 流连太久,目睹太多“讨论”的人来说,定有深刻感受。

康纳曼(Daniel Kahneman)《快思慢想》(Thinking, Fast and Slow)

理性有什么好?

说到这里,似乎还未解答一个问题,就是理性有什么好?为何要作为教育目标?教育心理学者大卫・莫什曼(David Moshman)在〈理性作为教育目标〉(Rationality as a Goal of Education)一文指出,理性是抵抗灌输、让人获得自主的关键。自主意味能对自己负责。要对自己负责,首先要对自己的信念负责。若我们连自己信什么都不能找理由,不愿找理由支持,那谈何自主——我们只是被灌输信念的奴隶。

同一道理,我们也要对自己的行为找到理由支持,比如投票这公民责任,就要由有一群能讲理由的人参与才有意义。蛇斋饼粽如果不是好的理由(或者根本不是理由),但我们仍让它左右我们的决定,我们就是自己丢掉自己作为人的尊严。说到这里,我又好像明白为何大家都近倾向将思考视为一种技能,因为理性其实也是一种责任,相当沉重,但生而为人呀。

大卫・莫什曼(David Moshman)

莫什曼还有一点很值得我们留意,我们不只教学生提出证立,而是要在小朋友未入学校前已要教他们有对证立的投入和忠诚(commitment to justification),也就是每件事都给我/你一个理由的倾向和习惯。要教他们成为理性的人,父母当然不可以再运用“我话点就点”这理由了。停下来想一想,培养理性是你心目中最重要的教育目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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