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为了教育(五)口讲德育容易,亦容易沦为空谈|曾瑞明

撰文: 曾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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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些年推出的国教科,本是人人不敢抗拒,因为为君送上的,除了国民教育,还有德育。教学生有品德是教师的天职,甚至有些人会说所有教育都是为了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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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批判思考”课上,我也常强调批判思考绝对可以帮助我们做坏事,例如利用谬误、语言的各种含混性去骗人,但我希望大家站在良善的那边——这当然也是一种道德要求。将一样很有争议的东西混入应该没甚争议的东西,产出的结果可能仍是很有争议的。

但在现实里,不少人却感到在学校最重要的还是学业成绩,而不是品格高低。话虽如此,我们也要留意学校就算不设德育课甚至不谈任何仁义道德,教师的一言一行仍足以让学生对是非对错形成看法,比如教师对欺凌的态度如果是不置可否,欺凌者就会变本加厉。道德教育,有时可以是蓄意,但有时可以很随意。

什么是道德是一个哲学问题

不过,什么是道德,可说言人人殊。道德不等于法律,不等于宗教,不等于习俗——那道德等于什么呢?希哲柏拉图著作《理想国》追求的是善(good),教育就是为了帮助人们达到这目的。这个道德当然是跟善相关了。然而,在这个价值多元的世代,我们很难谈什么是善,道德教育该如何进行?又应该教什么?教他们思,还是教他们感?言诠还是身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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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很多时候所谓的德育,都是教师将社会的一套价值观用较激昂的语气讲出来。笔者记得最正的一句对白是︰“要做一个好人。”可谓无懈可击,但怎样做,和何谓好人,基本上是手上没有资料。

为了应付社会,教师不得不告知学生社会规范(social norm)是什么。不过社会规范是会变动的,而且不同社会,规范会有不同。甚至,在同一个社会,亦有不同的规范。一些人觉得同性恋在道德上不可接受,另一些人觉得没有问题,那就往往会触及价值之间冲突的问题。

道德教育不是在大学读伦理学(ethics)(读了后设伦理学后,恐怕也不会成为道德的人),而是让学生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慎思之,然后笃行之。不过,道德价值是什么,这本身却的确是一个后设哲学问题。在经验主义者如麦凯(J.L. Mackie)来说,价值只是人创作出来的东西,是我们的欲望构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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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理性主义的哲学观下,价值则是由人类理性所建构与肯定,故此我们的道德教育应著重人的理性培养。柯尔伯格(Kohlberg)的道德发展阶段(stages of moral development)广为教育工作者熟知,其实亦有康德式伦理学的影子。柯尔伯格把道德最高阶段(post-conventional morality)看成是个人对自己选择的原则之判断;他著重道德推论,关注权利和正义。这看法被关怀伦理学(care ethics)的学者质疑其普遍性,特别是有否忽略甚至贬低女性著重关怀的伦理经验。若我们没有哲学的素养,很容易就会在互联网上列印出柯尔伯格的东西,却不知就里的以为理所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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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价值放回社会

以亚里士多德的《尼各马科伦理学》(Nicomachean Ethics)为典的德性伦理学(virtue ethics),则把注意力放在人的德性(virtue)上:价值不在别处,就在人伦社群之中。有德性的人能够将抽象的原则运用在具体情况,他们也有倾向(disposition),一生中都做合符德性的事情。

孔子的德育就比较像德性伦理学,颜回没做过什么大事,但他“三月不违仁”,就已足以代表他合符德性。孔子也不讲太多原则,孟懿子向孔子问“孝”,孔子回答说:“无违”。何时,何地要无违?君子自有其实践的判断。

若要办德育,实要考虑一下自己的哲学观是什么。在课室做工作纸,不断看电车难题(trolley problem)的 video 勉强可说训练学生的理性;播一些伦理悲剧,也许能唤发他们的情感。但若要训练他们的德性,则要提供更多实际情景,让学生的实践理性得以发展。领袖生、学生会、课外活动、班团活动都有很多道德情景。也许,德育较适合全校合作来进行,多于“独立成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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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德性伦理学来自希腊城邦。由古至今,由西至东,它的内容真的仍适用于此时此地吗?这是价值相对主义(value relativism)的问题。另外,我们若依据德性伦理学,人们著重的是对传统的承传,但对传统是否合符正义,或者有没有封建时间的糟粕,会否难以批评?

当价值没有一个放诸四海皆准的客观性,有人提出教师只宜做价值澄清,而非灌输的工作。美国学者路易斯・拉思斯(Louis Raths)提出价值澄清法(value clarification),让个体能对自己的生活方式和行动的决策,提高意识和反思。价值成了分析和澄清的对象,而非灌输或者传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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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这也引起很多的质疑︰澄清只重过程,会不会忽略了结果?若澄清之后,学生觉得胡乱杀人是他的选择,教师是否仍要说尊重、了解?道德判断又是否只是一个人选择,而可以抽离于社群和其传统?自以为是个人的选择,又会否其实是意识型态下的产物而不自知?今天这种价值澄清,当然成了一个最大的“头盔”︰“价值没有所谓对与错,我会尊重和聆听你的说法。你自己做决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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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竟然教出这种人?

说了这么多,好像道德教育根本不可能——但这不是我的立场。我反而认为如果教师对价值有关的哲学讨论,有一定程度的了解,明白价值不是那么容易确定的事情,反而有利跟学生一起去讨论和反思各种价值难题。

但这并不代表价值是随意、主观的。在伦理讨论里,或许真的没有所谓唯一的答案,但倒可以透过辩论和论证,看到那说法或立场较具说服力。教师经验较多,学术能力较高,亦有资格引导学生对艰难的道德议题作深入思考和讨论。哈佛大学的著名教授迈克尔・桑德尔(Michael Sandel)的讲演和文章就往往有这种特质。

迈克尔・桑德尔(Michael Sandel)

同时,价值澄清法那著重讨论、聆听的特质,也有助教师了解学生而作出引导,毕竟价值非道德说教(moralizing),不是强加诸人,而是需要彼此的确认。我们也要接受道德教育,并不能保证培育出“好人”,正如教育哲学家 Robin Barrow 所言,一个道德上受教育(a morally educated person)并不等于一个有道德的人(a moral person)。教育工作者可以致力培养出前者,但是一个人能否做到道德,实可以受很多因素影响——没有教过任何教育的贩夫走卒往往更义薄云天。但是有受过教育就是代表能想得复杂一点,能运用概念等去做判断。明乎这点,也许同工对“我竟然教出这种人”能稍稍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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