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等的对话?──回应关启文教授的《初评》(一)
王伟雄和我的《宗哲对话录》于本年7月初出版至今,只有冯睎干先生在2016年7月24日《苹果日报》的副刊专栏写了一篇谐谑式书评〈哲学教授谋杀上帝〉,尤其遗憾的,是没有学术界或宗教界人士撰文回应。幸好浸会大学宗教及哲学系的关启文教授刚于2016年10月5日在网上媒体《评台》发表了一篇书评〈与哲怀对话──初评王伟雄与刘创馥的《宗哲对话录》〉(以下简称《初评》),他更表示《初评》“只是一顿哲学争论的大餐的前菜,希望双方的讨论可激发更多人对宗教哲学的兴趣”;王伟雄和我非常乐意延续宗信与哲怀的对话,期望更深入探讨相关课题。(执笔之际,刚出版了的另一篇书评:阿捷,〈一场理性的宗教对话〉,《香港01》周报,2016年10月7日。)
《初评》肯定“宗信与哲怀两者都能秉持互相尊重的对话精神”,但批评两人实力有明显差距,“无论是学识与能力,都是哲怀强、宗信弱”,结果呈现了一场“不对等的对话”。我并不否认,宗信和哲怀分别所代表的立场并非同样合理。不同的哲学立场之间有强弱、优劣之别,这是正常不过的事情;我们从事哲学思辨和参与对话,不仅是要了解不同的想法,更期望能判辨出较合理和较可能为真的理论,让我们更正确地认识世界。王伟雄和我在宗教哲学问题上的立场皆为深思熟虑的结果,反映我们认为无神论的理据较强。虽然书中我们尽量把双方的论据如实、恰当地展示出来,但若读者读后感到“哲怀强、宗信弱”,这也是正常的。
然而,《初评》批评我们“不能如实表达最强的有神论版本”,“为宗教提供的辩护还未到达专业水平,与一流的有神论哲学家……有一大段距离”。首先,《宗哲对话录》收纳于中大出版社的通识教育丛书,是一本较大众化的著作,因此很多较复杂的哲学论证我们都故意不谈;例如我们没有触及经典的本体论证(ontological argument),亦同样没有讨论支持无神论的一系列“不可能性论证”(impossibility arguments)。宗信固然可以引入其他一流有神论哲学家的论点,但哲怀自然会提出反驳,倘若论证过于复杂,可能令这本书太难懂,变得不适合一般读者。
当然,到底宗信有没有过分示弱,还是可以具体探讨的,但我们只能就著个别论题详细讨论才能回答。《初评》最详尽的批评是针对演化论和智能设计论,这个课题我将另撰一文详细回应。在这里我只以其中一点作为例子,稍作回应。《初评》引述宗信在〈万物起源〉的一句话,来批评他哲学功力薄弱:
宗信又说“祂就是自己的成因”(页99) ,也是哲学上难以成立的,因为因要存在于果之前(最少要同时存在),就算是上帝也难以在自己存在之前有能力产生自己。这点很多有神论哲学家也承认,但宗信却一无所知,这显示他的分析哲学功力相当薄弱。
不少有神论哲学家把神视为必然存有(necessary being),认为其存在毋需任何成因。但笛卡儿(Descartes)和斯宾诺莎(Spinoza)等传统理性主义者把因果律视为必然和普遍的规律,坚持凡事皆有因,神的存在也不例外,因此他们把神视为“自己的成因”(cause of itself / causa sui);尤其对斯宾诺莎而言,“自因”概念更是他整个神学观念和系统的基石。当然,这并非表示神能在祂自己存在之前产生自己,而是神的存在已内含在其本质之中,亦即神的本性“令”祂必然存在(斯宾诺莎,《伦理学》,定义一)。诚然,这种神和自因概念是否合理,是可以争议的,但宗信的说法在哲学史上有根有据,况且宗信本来是这样说的:“神的存在就是必然地没有成因的,或者可以说祂就是自己的成因,因为神的概念已包含了‘祂不可能是受造之物’的意思”(页99)。宗信的描述十分全面和稳妥,反映他思虑周密之余,也显示他对哲学史的认识;《初评》只抽取一个补充说明来批评宗信哲学功力薄弱,似乎有欠公允。
总体而言,《初评》认为“宗信似乎是扮演一个‘陪跑’的角色,他的主要功能是透过他的软弱回应去衬托哲怀的尖锐和睿智”,甚至批评“宗信有时的回应显得有点‘低能’”。这个批评王伟雄和我都不能接受,我们没有设计一个陪跑的角色,更完全无意令宗信显得“低能”。《初评》提出的例子恐怕有断章取义之嫌,例如《初评》说:“他(宗信)以‘热心传教’的论点支持信徒会‘了解……宗教有甚么理据’(页34),我就从来没想过可以这样立论——因为实在太弱了!”然而,宗信完整的说法是这样的:“请你也不要轻看一般信徒!他们是会思考和反省教义的,不但会跟教内其他信徒讨论,有些还热心传教。既然他们需要向教外人士解释教义,说明其可信之处和道理所在,理应清楚了解自己所属宗教有甚么理据支持。”(页34)这个说法何来太弱呢?
有一点特别值得一提,《宗哲对话录》期望营造一种真实对话的气氛,因此,宗信和哲怀有时会礼貌地互戴高帽,有时又会轻微地互相嘲弄。《初评》看到宗信承认自己跟哲怀辩论“有时亦感到处于下风”(页84),就推断“按照此书的安排,永远是哲怀占上风,宗信基本上没有还手之力”;可惜,《初评》好像没有留意到,宗信首先暗嘲哲怀“头大无脑”,然后才透过承认自己有时“处于下风”来“补镬”。《初评》以为只有宗信会“承认自己‘说得不(够)清楚’(页140) ,但哲怀永远没有这个问题”,其实不然,哲怀也有表明自己“讲得不清楚”(页23)。哲怀从没有轻视宗信,不单赞赏他“学识那么渊博”(页13),更从一开始就表示宗信的“哲学程度也许比我(哲怀)高”(页2)。由始至终,宗信和哲怀都把对方视为平等的对手。
不少读者可能会疑惑,为甚么我们不找一个真正支持有神论的学者作为对手?为何不请一个真心的宗信来对话呢?这种对话在学界是有的,例如有神论者William Lane Craig 和无神论者Walter Sinnott-Armstrong的God? : A Debate between a Christian and an Atheist(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4)就是一例,但这类“对话”大都是几篇互相呼应的论文,而非像《宗哲对话录》那样“你一言我一语”的对话录。撰写这种对话录需要参与其中的作者高度配合和相互迁就,少一点默契都不能成事,因此我非常怀疑真心的宗信和哲怀是否可能写出这种对话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