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跨越两千年的“大辩论”| 周九泉
“格物”可能是中国哲学最大的一淌浑水,自古以来这两个字的解释都莫衷一是。不过,“格物”素来被视为儒学的核心,因而没有“和稀泥”的空间。时至今日,“格物”仍是学术论文的热门题目。
四书五经是儒家的“圣经”。《大学》是四书之一,当中列出了著名的“八条目”,顺序为: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儒学是中国最早的“全人教育”,而其教学理念始终不离八条目,所以《大学》是儒学最精辟、圆满的表述。儒家认为一个人只要逐步落实八条目,便可以超凡入圣。
关于各家各派对于“格物”的解读,网上已有大量资料,我不必一一重复。本文旨在把历来一些主要见解归纳起来,使初入门的读者能以最短的时间,鸟瞰这场持续了两千多年的“大辩论”。我的归纳方式是“两个问题,三种观点”:
问题一:前后倒转
现知最早为《大学》做注解的人,是东汉的郑玄。郑玄把“格”解作“来”,“物”解作“事”,“格物”即当来之事。他认为“格物致知”就是善人会招来善的事物,恶人会招来恶的事物。若然一个人真的做到“致知”,便会懂得如何“格物”。
郑玄的解读几乎肯定是错的,其问题在于先“致知”、后“格物”,次序倒转了。在解读的时候,务必注意先后次序,凡是不符合次序的解读都不可取。
问题二:混为一谈
宋儒程颐是这样说的:“格,至也;物,事也。事皆有理,至其理,乃格物也。”可见程颐对“格物”和“致知”的解读就是两者没有太大分别。
朱子的“即物穷理”可谓史上最著名的解读,他说:“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所谓“即物穷理”即透过具体事物去通达抽象的道理。朱子一生的修学态度便贯彻了这种观点。他读书非常用功,而且追求读书的数量。他相信读书就是道理,所读的书愈多,知道的道理便愈多。假如朱子生于现代,他未必成为哲学家,但肯定是一位出色的学者。
虽然程、朱的解读历来被视作正统,但最明显的问题在于他们始终无法说清楚“格物”和“致知”有何分别。其余六条目都有独立的内容,故不难推断“格物”和“致知”也应该有其各自的内涵才是。
观点一:唯物观
隋唐时期,佛教在中国大行其道,锋头盖过儒学。一些儒者为了“辟佛”而把自家的学说唯物化,借此与佛家比较“玄虚”的般若学说区分开来。般若学说多谈“空”和虚无,不合程、朱的口味。不难想像,当程、朱看到“物”这个字,便自然产生好感,于是采用了褒义的解读,致使“格”得出“穷究”的意思。
佛家也有谈及“致知”的道理。他们认为般若智慧是正确的认知,僧肇的《般若无知论》便这样说:“夫有所知,则有所不知;以圣心无知,故无所不知,不知之知,乃曰一切知。”意思是说:世人一般的“知”都是有对象的,是一种相对而言的“知”,有大才有小,有美才有丑,所以这种“知”是有限制的;而般若智慧则是超越相对的,故说“无知”。心中没有大便不知小,心中没有美便不知丑。正是由于这种“无知”能够超越相对,反而可以“一切知”,即准确地认识一切事物。
释僧肇,俗姓张,京兆人。为鸠摩罗什门下著名弟子,著名的汉传佛教理论思想家,将般若中观思想中国化,为三论宗的先驱人物。
程、朱必须把“致知”与佛家的“一切知”分别开来,当中的关键就在于赋予“格物”唯物的解读。
观点二:唯心观
《大学》其余六条目都谈及道德修养的功夫,故此“格物”也许都是道这方面的事情,何泽恒便指出:“然自孔孟以至《大学》本文,似未见有重在探求万物之理的主张。尤如《大学》,自诚正修齐治平,皆主人事,亦未见有诸如万物一本同寓其理之理论。”(何泽恒,〈大学格物别解〉,《汉学研究》,第18卷,第2期,2000年,页1-34)
唯心观的代表人物是陆九渊。他认为朱子的修学态度本末倒置,认为读书之前必须弄清楚读书的目的,而不是在书中寻找目的。比如说,古时候大多数读书人都是为了考科举而读书(今天的香港又何尝不是这样?),陆九渊反对这种观念,所以他不教人一开始便猛读书,而是首先要确立正当的动机。(徐复观,《中国思想史论集》,台北:学生书局,1959年初版,2002年,页22)
尽管陆九渊一样把“格”解作“穷究”,他却把“物”解作“此心此理”。朱子向外求而“致知”,陆九渊则先向内求,然后才外求以“致知”。唯心观的解读有一个好处,就是“格物”和“致知”不会混为一谈;坏处是把“物”解作“心”,这听起来有点奇怪,而且与“诚意”、“正心”有重叠之嫌。
观点三:修心观
而与唯心观不同,修心观依旧把“物”解作外在的事物,但其独到之处在于把“格”解作“防御”或“格斗”。“格物”就是对物欲有自制能力,然后才可以读书以“致知”。宋代的司马光、明代的许敬庵都持这种观点。民国时期,印光法师便这样解释“格物”,在佛教内部可谓“一锤定音”,从此很多法师都如是解读“格物”。
唯物观把“物”作褒义解,修心观则作贬义解,于是衍生出对“格”的不同解读。由于这种观点与佛教的教义相近,被佛教吸收可谓合情合理。但这种观点难免遭到“正统”儒学的非议,以为太过虚无和消极。对此,许敬庵这样回应:“儒者多抱此疑,所以局于俗学而不可破”,并指出圣贤正是心无杂念,才可以成就大事。(锅岛亚朱华,〈明儒许敬庵对《大学》的解释〉,《经学研究集刊》,第五期,2008年11月,页215-226)
以上“两个问题,三种观点”简单概括了这场“大辩论”的要点。最后,我想提出我的看法。八条目可以这样理解:“诚意正心”是君子,“修身齐家”是贤人,“治国平天下”是圣人。换言之,“诚意正心”是“合格”的最低要求了。如此看来,“格物致知”不过是初阶的东西,是针对不能“诚意正心”的人而设的“预备班”。故此,“格物”可以解作一心钻研学问(唯物观),或解作纯正的动机(唯心观)或摒弃杂念(修心观)。无论如何,目的不外乎要人培养专注力,减少拉拉杂杂的无谓事情。今天的儿童教育似乎疏忽了这一点。
如此便可以明白为什么古人没有为“格物”留下任何解释了。也许,对先秦儒者来说,“格物”只是儿童餐,并非高深的理论,本来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会不会是后人捉错用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