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的形式逻辑难以解读的“四句”| 周九泉
印度哲学最吸引东、西方学者目光的地方,莫过于龙树的“四句”(Catuskoti)。龙树是公元二世纪印度大乘佛教的修行人和理论家,佛教尊称他为“龙树菩萨”,乃大乘各派公认的圣人。他是早期的大乘佛教倡导者,开创了延绵千年的印度中观思想体系。隋唐时期,吉藏大师致力弘扬中观学,创立了“三论宗”,成为中国佛教八大宗派之一。龙树有多部论典传世,其中一部代表作是《中论》,而当中的精髓就是“四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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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句”是不少学者和佛学家的共同话题,它与古希腊哲学的“四角”(Tetralemma)不乏相似之处。“四角”是“肯定”、“否定”、“两可”和“两不可”,古希腊人以为真理必然是四者其中之一,以此来穷尽宇宙一切可能性。不过,龙树的“四句”比希腊的“四角”高深多了,存在的争议也比较大。《中论》有一首偈颂以典型的“四句”方式来阐述何谓佛法,见于第十八品:“一切实非实,亦实亦非实,非实非非实,是名诸佛法。”今用逻辑符号显示如下:
甲、肯定:实(A)
乙、否定:非实(~A)
丙、两可:实和非实(A · ~A)
丁、两不可:非实和非非实(~A · ~~A)
学术界集中研究“四句”的逻辑性。即使没有读过逻辑学的人,也能够看出两个问题:第一,甲和乙互相矛盾;第二,丙和丁重复。负负得正令~~A等于A,丁可以缩写为~A · A,如此便与丙相同了。既然与丙相同,也就陷入甲和乙的矛盾之中。西方的形式逻辑难以解读“四句”。学者吴汝钧便指出:
实际上,四句中只需第一、二两句便足够了。但中观者明明说四句,而不只是两句;倘若第三、四句完全没有作用,而只是多余的命题,他们为甚么不只说两句,何必说四句呢?他们既然说了第一、二两句,还要继续说第三、四两句,则后者必有其不可取代的作用,其扮演的角色不能为第一、二两句所替代。(吴汝钧,〈印度中观学的四句逻辑〉,《中华佛学学报》,第5期,1992年,页153-154)
吴汝钧认为“四句”有教育和辩证两种意义。所谓教育意义,就是佛说法必须“契机”,即观察众生的根器来说相应的法;进一步说,就是观察一个人对于世间事物的执著程度来说相应的法,而“四句”就代表了四种不同的程度。而所谓辩证意义,就是“四句”本身具有超越的含意。日本学者梶山雄一便认为第四句是“最高的真实”,因为无论甲、乙或丙是否成立,丁都可以独存。(梶山雄一,《龙树与中后期中观学》,台北:文津出版社,2000年初版,页102)如此看来,教育和辩证其实是同一种意义,正如吴汝钧所说,“四句”的后句比前句更接近真理,代表一种循序渐进的教育历程。
教育的解读应是毫无疑问的,但辩证的解读却有争议。Graham Priest认为龙树的想法是要把甲、乙、丙、丁四句全部予以否定。(Graham Priest, The Logic of the Catuskoti, Comparative Philosophy, Vol. 1, No. 2, 2010, p. 35)Priest尝试用次协调逻辑(Paraconsistent logic)来解读“四句”。扼要而言,次协调逻辑是一种比传统逻辑弱的逻辑。传统的逻辑学有一条“不矛盾律”,即矛盾充其量只是一种想像,现实中不可能存在矛盾,但次协调逻辑承认有真实的矛盾存在。Priest指出龙树真正的意图并非“四句”而是“被排除的第五句”,弦外之音是也。
虽然Priest对“四句”有崭新的看法,但仍遗传了西方学者普遍的弊病,就是纯粹利用逻辑学去解读“四句”,而忽略了个中的佛学义蕴。释如源借用了德希达(Jacques Derrida)的解构主义,提倡“四句”其实是从四种不同的角度来描述同一件事物,所以它们之间没有逻辑关系,因而不存在矛盾,也无高低之别。(Shi Ruyuan,The Deconstructionist Interpretation of Nagarjuna’s Catuskoti,《正观》,第五十四期,2010年,页155-180)这种说法接近佛教的“万法唯心”,但未必是龙树想表达的信息。若用四种不同的角度看事物,则仍有“自”、“他”之别,有能看的我,也有能被我所看的他;这无异于说“我”是空,“他”是实,如此便落入“二边”了。关于这个问题,净空法师说得很明白:
了解事实真相,在法性、法相都不执著。不执著法性就是不执著空,不执著法相就是不执著有,空有二边都不执著。二边都不执著了,还是迷惑颠倒,为什么?执著在二边都不执著,这又糟了,这是佛法最困难的地方。二边都不执著这个念头都不能有,你与法性、与一真才相应。所以思惟、言说都落在第二义,这是方便法,佛讲一切法都是方便法,方便法就不可以执著,这是《金刚经》上讲“法尚应舍,何况非法”,就是说这个道理。(《大方广佛华严经 第一二九卷》,档案12-017-0129,1999年4月20日,撷取自网页“净空法师专集网站”)
学者们一直纠缠在“四句”的真假问题上,若非全盘否定“四句”,便把“四句”拉低至一种“次逻辑”。若不纠缠于真假问题上,便沦为似是而非的辩证法或神秘主义。我的看法是,龙树的“四句”全在于劝人离开二边,即见真实,相通于六祖慧能所说:“一真一切真,万境自如如;如如之心,即是真实”。譬如说,海滩的沙是可数还是不可数呢?若说可数,沙是一粒一粒的,的确是可数的;若说不可数,则大家都明白为什么了。所以,沙既可数也不可数,这不是一真一假,而是两者同真。再者,这个“同真”不是观点与角度的问题,不是“我认为沙可数”或“我认为沙不可数”,而是两个“真”都是绝对真实。这样便不难理解“四句”的第三句了。
其实,第四句是第三句的“钻牛角尖”。与其说“四句”是一句比一句上升,倒不如说“四句”是一句比一句刁钻。类似情形可以参看《楞严经》的“七处征心”,佛陀问弟子阿难“真心”在哪里?阿难七次回答,答案一个比一个刁钻,但每一次都被佛陀驳倒。同样道理,“四句”的第四句是专门用来“招呼”思想最刁钻、执著最严重的人。若问沙可数或不可数,一般人只会答“可数”或“不可数”;若有人答“可数亦不可数”,这个人的思想比一般人刁钻多了。(我很刁钻吧?)如前所述,“四句”的第三、四句在逻辑学上是重复的,于是学者们便以为这里出了问题,其实是他们未能体会龙树的用意。学者们没有错,龙树就是想借第四句来返回第三句啊!就像“七处征心”的阿难,还想刁钻到何时呢?可见第四句隐藏了“回头是岸”的深意。
如此看来,最高的真理不是第四句或被排除的第五句,而是第三句。是不是这样呢?不见得。道理很简单:如果第三句成立,第一和第二句必然成立。虽说三句同真,但第一句不就是最简单直接的“如如之心”吗?龙树的用意是要透过“四句”引导人返回第一句,一真一切真,“四句”向上升是迷失,往下降才是觉悟。若能返回第一句,便打破二边了,这就是所谓“不二法门”。也许大家都听过这番话:最初见山是山,后来见山不是山,最后见山还是山。最初的“见山是山”与最后的“见山是山”是相同又是不同。分别在于最初的“见山是山”是二边之“一”,末后的“见山是山”是一真的“一”。如果真有第五句,那就是“还是第一句”。龙树的“四句”是帮助人们走进不二法门的方便法。
学术界至今对“四句”的解读未有共识,以上只是我的一家之言,未经任何宗派或高僧大德印证,故只能作为参考,不宜全盘信受。自问见解粗浅,还望有识之士继续深入中观宝藏,带给世人更多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