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克兰革命的启示:和平示威变警民战争 鲜血换惨胜腐败依旧

撰文: 大学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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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辅独立广场外围,防暴警察B把面蒙上,露出眼睛盯著对面的示威者,他害怕身分曝光后,家人会遭到报复,虽然他知道自己的亲友亦在示威人群之中。“前进!”听到指挥官的指令后,B用手强行分开面前的人群,旁边的同袍则没有那么温柔,警棍与催泪烟齐下,示威者呐喊,以汽油弹、投石器回应。数月的警民敌视、对垒,双方死伤者众,换来乌克兰革命的成功。时任总统被迫下台,国家开始各项改革,承诺调查犯罪的警察,示威者似乎大获全胜。在欣欣向荣的表象下,当年走到最前的示威者却心灰意冷,只想逃离这片土地。
记者:张彤 编辑:朱琳琳 摄影:张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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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克兰2013年末爆发革命,导火线是时任总统亚努科维奇(Viktor Yanukovych)拒绝与欧盟签订贸易协议,断绝国民入欧的期盼。逾千学生继而聚集在独立广场抗议,但这场合法、和平的示威,最后遭警方以强硬的武力驱散。手无寸铁的学生被打至头破血流,点燃起基辅民众的愤怒,50万人涌进独立广场,延续长达93日的占领行动。示威者以独立广场为大本营,同时冲击、占领其他政府建筑物,政府调派特种警察部队——金雕(Berkut)防暴警察镇压示威。

双方对峙、冲突,宛如一场警民战争,防暴警察与示威者的关系完全破裂。

🔻2015年的纪录片《凛冬烈火:乌克兰自由之战》讲述这场冬季爆发的示威运动🔻

警民剑拔弩张 仇恨蔓延

独立广场内,摩登女郎脚踩高跟鞋,从车上搬下食物后,捡起地上一块鹅卵石,递给前线示威者,让他们丢向警察;老伯将仅有的一辆车交出,嘱咐:“如果你想,拿去撞防暴警察吧!”

独立广场外,冲突规模升级。警方施放催泪烟,示威者窒息流泪,他们急忙用湿围巾摀住口鼻,又以鲜奶冲洗眼睛,并进食柠檬来对抗体内的灼热感。橡胶子弹与实弹横飞,手榴弹多次从示威者脚边飞过,在不远处炸开。示威者燃烧车胎,向警方投掷石块和汽油弹还击。

Vitaliy Kovalchuk刚从大学国际法律学系毕业。他戴上摩托车头盔,手脚绑上塞满碎布的水管,充当护具,并用一人高的木盾掩护抛汽油弹的队友。有一次一枚4.5毫米口径的实弹冲向他,直插其头盔的挡风玻璃,他的第一个念头是:“糟糕,头盔破了!”冷静下来后发现自己没有受伤,他便继续跑向前线。

Vitaliy(圈)不常在独立广场上拍照,他解释被警方于广场外截查时,警员会检查手机,如发现类似照片会将他拘捕。(受访者提供/大学线授权使用)

明刀明枪的交锋外,警察和示威者甚至会互相挟持人质——警察在独立广场外绑架及殴打示威者,另一边厢,亦有示威者将防暴警察拖到地库折磨。Vitaliy对袭击警察不以为意,他轻描淡写地形容,对付警察犹如“杀鸡”。但他很清楚警察是政府的工具,目标始终对准背后的政权:“警察只是政权的一把枪,当同伴被射伤,你不会对那把枪感到愤怒。”

革命结束后,有防暴警察在西部城市利维夫下跪,请求民众原谅,Vitaliy回应说:“鳄鱼也能流泪,但其本性不会改变。防暴警察从来没有真诚地道歉,他们所做的只为了活命。”五年多过去,Vitaliy指自己不能轻易忘记那93天。

示威者就地取材,以摩托车头盔、铁板和水管等充当护具,亦有后勤人员 开设小工厂,为前线示威者制作金属防护衣。(受访者提供/大学线授权使用)

沦为政治工具 警察煎熬

2013年11月底,乌克兰革命初期,金雕部队成员B(化名)从家乡赶赴基辅,会合其他2千名防暴警察。抵达基辅不久,示威者包围总统府,与防暴警察发生激烈推撞。B当时用手猛力推开示威者,他看著对面的一个年轻人,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仇恨,他现在回想:“为了这一瞬间的憎恨,我想向那小伙子道歉——但对于袭击和杀害警察的人,我没有任何原因去请求他们的宽恕。”

B说自己不曾殴打示威者,但承认有防暴警察失控,无视上级指示,自行向示威者施以过度武力:“当警察的愤怒情绪压倒法律,这是绝对不专业。”然而他强调在大多数的情况下,防暴警察以合理武力回应示威者的施袭,又指媒体的报道偏颇,轻轻带过示威者对警方的袭击。

武力不断升级,警民都有人遇袭死亡,据联合国驻乌克兰人权监察组织(HRMMU)在2019年2月发表的报告,反政府示威期间,至少有84名示威者,1名途人及13名执法人员遇害。

革命白热化之际,有退伍军人到独立广场教导示威者如何应对金雕部队。(受访者提供/大学线授权使用)

金雕部队内的意见两极——来自乌克兰东部的警察邻近俄罗斯,他们敌视示威者并称呼他们作“纳粹党人”,认为政府对付示威的手段软弱;来自西部的警察却因与民众对立而倍感煎熬,有人甚至在返回家乡的路上自杀,冲向路旁驶过的汽车。

B表示金雕部队成员的家人,多数会到欧洲打工,赚取更高的报酬。由于整场革命的核心诉求是亲欧盟,民众要求加入欧盟,抗议总统亚努科维奇向俄罗斯倾斜,故此有亲戚质问金雕:“你怎能与我们对立呢?”B执勤时也害怕亲友被打,曾劝他们不要前往冲突现场,他形容那段日子难熬:“我不能让示威者占据政府大楼,但同一时间,自己的亲人朋友亦在示威者之中——这是一种道德上的煎熬。”

B现在仍然在警察部门工作,被问及当年是否遭政客利用,他回答说:“政治工具?也许是的。每一场冲突背后,总有一只政治的手,有钱人借此瓜分权势、利益。革命过后,他们继续合作牟利,好像甚么事都未曾发生,徒留民众继续为历史斗争。”

眼见香港的警民冲突不断升级,B以过来人的身分说:“在香港的警察同袍,不要让仇恨蒙蔽你。此时此刻,仇恨只能给你最坏的意见。请记住,示威者或许是错的,但他们是你的邻居、朋友、亲人——你们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革命、政权与体制来来去去,然而你们始终肩并肩地生活在一起。”

香港政府修订《逃犯条例》触发抗争运动 持续多月警民关系愈趋紧张(点图放大浏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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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后追究警暴 成效不彰?

乌克兰革命始于首都基辅,其后示威散落至全国各城市。

在东部城市第聂伯罗,数百名武装军人奉召前往基辅增援。逾百名市民赶到火车站,用肉身挡在车头,阻止军队离去。律师Roman Baiduk亦在示威者中,他看著老人走近火车,尝试说服车厢内一张张20岁出头的面孔。指挥官最后决定违抗命令,率领军队折返营地。Roman指出指挥官的做法并无违法,因为根据《世界人权宣言》等乌国承认的国际公约,士兵与警察有权不服从上级的违法命令。

Roman表示这是一场全国性的运动,各地派出代表团前往首都声援,形容当时独立广场上的乌克兰国旗,都写上不同城市的名字。(受访者提供/大学线授权使用)

乌克兰革命最终在2月22日落幕,总统亚努科维奇逃亡到俄罗斯,同日国会宣布提早总统大选。过渡政府解散金雕部队,称防暴警察要为示威者的死亡负责。新政府落实警队改革,增设巡逻警察队,原有警察要通过审查才能重新加入警队。

乌克兰革命时序表。(大学线授权使用)

“服从命令并非首要任务,服务人民才是重中之重”,Roman现在任职巡逻警察学院(Patrol Police Academy),并参与设计警察训练课程。在6个月的课程中,“服务人民而非政权”的新哲学融入课堂每一部分。警队改革看似欣欣向荣,但当地维权律师Evgeniya Zakrevska 3月接受媒体访问时,估算约三分之一涉嫌施暴的警察留任执法机关,部分没有接受新培训,亦有防暴警察被刻意解雇后,重获委任。

2014年底,乌克兰检察官办公室成立特别调查部门(Special Investigative Department),负责调查2013年11月至2014年2月期间,所有反政府示威中的罪行,包括冲突中的命案。特别调查部门先后调查超过4,100宗案件,当中52项定罪,仅9人被判入狱。

人权工作者Oleksandra Matviichuk在革命之初,参与创立Euromaidan SOS,为示威者提供免费的法律援助。Oleksandra指现时针对警队的调查工作进展缓慢,调查部门受多方打压,当年参与决策的中层官员仍然在任,他们有意阻挠调查。另一方面,调查工作缺乏大众关注:“乌克兰示威快将过去6年,人们只在革命纪念日关心调查的结果。”

Oleksandra难忘当日学生示威者在独立广场被打,当时学生高唱乌克兰国歌, 防暴警察的警棍却在此时落下,她形容这是“最丑陋的一刻”。(张彤摄/大学线授权使用)

对于革命后的一系列改革措施,Oleksandra形容是不够彻底,新的政治班子依然不符合国际的民主标准,但她从不奢望革命成功之日,就是光复国家之时。90年代,Oleksandra的童年在乌克兰独立运动中渡过,她在学生时期投身2004年的橙色革命,成功推翻被指舞弊的总统选举结果。多次社会运动让她明白,革命只是第一步,能赢来变革的机会,后续的改革工作比革命更难,亦更重要:“我们数次以大规模示威,结束当时腐朽的制度,但回顾历史,乌克兰未曾成功创立一个新的民主制度。”

“如果有机会,我想离开这个国家”

谈起昔日种种,前线示威者Vitaliy曾为乌克兰押上生命,他不能忘记当日许下的伟大愿望,但今天他认为革命失败,反问:“我们现在过得好吗?”根据世界银行的数据,2018年乌克兰的国内生产总值大约为1,300亿美元,比邻国波兰少超过4倍。

回归初衷,乌克兰人期望以革命争取更好的生活,但Vitaliy表示现时贪污依旧盛行,自己无法正直地赚取足够的薪金,维持生活所需。他认为革命改变了国家的制度,但改变不了制度内依旧腐败的人:“我没有这么多时间去等待,如果有机会,我想离开这个国家。”

【本文获香港中文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实习刊物《大学线》授权转载,原文:乌克兰梦醒—革命惨胜 光复路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