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叔平谈王家卫 六十年代谈到2046
即兴美指遇上即兴导演──专访张叔平
访问:潘国灵、刘嵚
整理:刘嵚
日期:2003年6月4日
│ 可否谈谈怎样认识王家卫?
大概在王家卫担任导演前七年(按:应是1981年),谭家明介绍我们认识的,当时他正在帮陈勋奇写剧本。很奇怪,我俩一见面便像老朋友,可以一个星期谈上五个通宵。当年尖沙咀有家coffee shop,好像叫“One Two Three”,常常晚上十一点去吃夜宵,谈到五六点方肯回家。许多年都是这样,也说不出为什么。想起来,真是无所不谈,可以是电影,也可以是:“这件衣服好漂亮!”两人的喜爱亦相近,喜欢一部电影的某个部分,一说,对方就明白。原来大家都在十四至二十岁间常去电影会,某些电影还是同一场看的,但当年无缘相识,这时谈起才知道。
│ 想过两人后来的合作吗?
当时我是美术指导,他是编剧,后来知道有这两种身份的合作,却没有想到他会当起导演来,而且他也没有说过要当导演。
│ 第一次合作是哪一部电影?
记得王家卫写《最后胜利》(谭家明导演,1987)的剧本,限期快到,只刚刚搞好分场,于是他写前面三十场,我和谭家明负责后面的,一晚赶出来。
│ 他第一部导演作《旺角卡门》的剧本是怎样编写的?
他先构思好剧本,我再加入讨论。两个人之前谈了多年,对电影有什么看法,对别人的电影有什么看法,喜欢哪一种,不喜欢哪一种,第一次执导,有很多东西想放进去实验一下。
我大部分时间当电影美指,不会参与剧本创作,王家卫的则不同,两个人真的会聊故事。每准备开一部戏,他会想好几个故事,拿出来商量,然后再一边拍一边谈。
│ 《旺角卡门》开拍前已经完成剧本?
基本上有,可能没有结局部分。
│ 影片和剧本差异大吗?
故事一直在变。记得第一天开工,他尚未做好分镜,早上七点打电话来:“死啦!我瞓咗觉,无做分镜啊!”叫我即刻去商量。见到他,我说:“无一个crew member知道你套戏拍咩,更无人知道你今日会拍咩,你随便拍吧,听日先算啦!”拍了又怎么样,谁知道?对不对?
│ 是哪一场?
片首刘德华起床接电话那场。我说:“你喜欢怎样便怎样,既然是睡觉戏,唔好讲嘢,瞓喺度,cut好多shot,无人知道你点用!唔好惊!”其实他对故事极有信心,只是担忧拍法,一个礼拜后也便没有事了。
│ 整体的剪接风格,尤其是停格加印影像非常突出?
本来由他亲自剪接,谁料公映前两星期还在拍。他说:“不如你剪吧!”我说:“好,试吓啦!”于是他一边拍,我一边剪,场数也非顺序。有不清楚的地方,想叫他看看,他说:“得啦!你剪咗先。”他不主动看,自然剪得愈加大胆。
《旺角卡门》是我参与剪接的第一部电影,但在工作人员表上,列的是operator的名字(蒋彼得)。我剪片,至今仍需要一个operator在旁,不喜欢一个人干,自问自答,最好我说、他干、我看,只做creative的部分。
│ 有几场戏呈现的色调很特别,举例:刘德华的家.离岛……
我很specific要张曼玉出场时一件黑色衣服。解释不来,总之必须这样。每做一部戏,会突然想到一样东两要用。如果做到了,美术便可以顺势develop下去。
│ 拍《旺角卡门》时,王家卫的工作形式已经很即兴?
此后愈来愈大胆,先拍,再看看如何组合。
│ 你在片中饰演了一个角色?
临时拉夫。在大屿山拍外景,请了一个人来演,王家卫不喜坎,别无选择,只好我上啦!当时我便说这场戏要自己剪,对白亦须经我修改,改至最少为止。
│ 电影亦有一种南来上海人的生活气息?
王家卫于上海出生,住在尖沙咀。我的父亲是无锡人,母亲是苏州人,两人自上海来港,朋友自然是上海人,由规矩至食物亦全部是上海风格。因此我和王家卫很容易沟通,有些东西,譬如打牌的方法,或者煮汤丸,弄某些特别的酒菜,只要他一说,我马上明白。片中潘迪华的家便是依我家布置的,家具款式相近,镜子怎样放更是一模一样,只是电影看起来总是漂亮些。
│《阿飞正传》的美术,如道具、衣饰等很统一讲究?
开拍前四处去找,当时很幸运,多数找得到,所以他拍时要什么,我就拿什么出来;而且服饰颇casual,一条半截裙,一件top,一件恤衫,很普通,师傅能够一个晚上做好。
│ 梁朝伟于片末的独角戏被视作一个classic场面,你的看法如何?
Somehow一个镜头里所有元素,演员的动作、timing、lighting俱自成一格,并且配合得宜。很strong,独自一个镜头已经站的极稳。其实梁朝伟拍了很多场戏,但我们觉得既然三分钟足以产生力量,为什么不只用三分钟?
│ 《重庆森林》任结构上分前后两个故事,是剧本设定的抑或剪接安排的?
早于拍摄时,便和王家卫说一定由我剪接,影片的energy与以往不同,会很好玩。至于结构,是剪出来的,两个故事很难intercut,只可以连续发展,何况《重庆森林》的剧本不过是将每天的场记纸合拼起来。王家卫总是先有个故事概略,再一边拍一边develop,《阿飞正传》拍到一半便没有剧本,《花样年华》亦如是。
│ 《重庆森林》的人物形象是怎样设计的,尤其是林青霞和王菲?
拍了许多林青霞的戏,什么形象都有。后来决定拍一个明星晚上逛街,为了不想人认出,要做特别打扮。当时在刘天兰的舖子,临时找道具,刘有雨衣,我们出外买个假发。看片时觉得这段故事挺有趣,于是其他的都不要,依这个形象重新再拍。至于王菲,我认为愈自然愈好,她刚剪了短发,很漂亮,便随便买些衣服给她。
│ 《堕落天使》和《重庆森林》相比又如何?
我比较喜欢《堕落天使》,感觉上结构更为松散,很少起承转合的设计,喜欢去哪里便去哪里。而气质与《重庆森林》恰好相反,偏于黑暗,是一部会“死人”的《重庆森林》。
│ 《春光乍泄》的制作时间甚长,你当时的感受如何?
王家卫想去个遥远的地方拍摄,而灯塔是世界尽头。四个月,不算太辛苦,可是我讨厌往外地拍片,不喜欢乘搭飞机。飞往阿根廷需三十余小时,没办法,只好去时飞一次,一直等到拍完再飞回来。
│ 你如何塑造此片的美术?
去的时候已经开始感觉南美的特色,又在巴西停留一阵。我的观察力较强,随时可以发现新事物。看过摄影师Nan Goldin的摄影作品,觉得其中一幅作品上的墙纸图案不错;前往瀑布中途,在机场见到另一种图案,也很喜欢。最后在梁朝伟房间的墙壁上combine两者,于床中央划分界线,一样一边。
│ 有没有因你的意念面创作的场面?
走马灯是个。本来没有打算拍瀑布,我无事干,去逛flea market,买了这座灯,但不知道附近真的有瀑布。王家卫在我的房间看见,询问旁人才知道是旅游区的纪念品,于是就去看看,其后发展出一些情节。
与王家卫合作的好处是我可以free to do,未必是剧情需要,做得好他就用,做得不好便不用,总能给我机会玩玩特别的念头。《东邪西毒》里林青霞的鸟笼是另一个例子。影片负责道具的很会编藤器,便要他做个灯笼,后来想想灯笼变为鸟笼也不错啊!
│ 影片中有一个倒转的香港镜头?
从阿根廷回来后再补的。王家卫剪接一段时间后,决定加进一个香港的镜头。看了这么久阿根廷的画面,忽然见到香港,感觉很strong。而为什么要倒拍?他说因为是地球的另一边。
│ 《春光乍泄》有彩色和黑白两种片段,但似乎不是以此划分时空?
一般总以黑白表示往事,我们反而是用颜色表达感觉,某个场面予人黑白的感觉,便用黑白。张国荣睡着,梁朝伟为他盖被,我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亦幻亦真,用黑白会强烈些。
黑白、定格,或者加格……剪接时自然产生一个flow,我先做好,王家卫来看,再谈,多不改变我的选择。
│ 你说王家卫不喜欢便“看不到”的意思?
我提供多个角度的构图,他从中选择,喜欢便拍下,不喜欢便不拍。
为什么王家卫、杜可风和我三个人合作得如此好,就是因为他们都懂得选择,而我会提供最好的,并比他们实际需要多的东西,预设一个范围包住你,你要在里面select、切割。这次不用,无所谓,下次再来。戏终究是你的,我亦相信你的品位,最后选的当然是适合电影的。
│ 你也喜欢即兴的工作方式?
明天拍戏要一件衣服,我会今天买五件,待明天再做决定。以前的香港导演不懂运用art director。任你自由创作,不超出预算就无所谓。我习惯了这种方式,天天有新想法.最后一天才选好一样。此外,我不喜欢说话,不喜欢开会,也不愿意事前告诉你怎样做。总是变来变去,last minute可以全部变了,叫我之前怎样解释?因此与重视程式的人工作,肯定做不好。除王家卫外,别人都以为我疯了。
│ 和王家卫则性情相近,才能合作这么久?
记得拍《堕落天使》,我让李嘉欣穿好丝袜,坐在床上,王家卫便想到怎样拍。这场戏拍了三四晚,第一晚看到他的处理,告诉他我要改动少许,翌日就把鞋子换了──你这样用她的腿,我是不是也应该改一改。
两人合作得很灵活,大家都喜欢变化,两点钟开工,王家卫十一点告诉我想怎样怎样,我说:“好!尽量!”但近年,他愈来愈变本加厉,不到最后一刻不会告诉我,或者是我宠坏了他!
│ 《2046》的制作已进行三年?
三年前拍摄了几个礼拜,转拍《花样年华》,完成至今(2003年)又两年,真正的摄制日不多,停工的时间反而长。
│ 美术方面如何?
故事发生于六十年代和未来,于是我又要做1966年的美术及服饰。希望与《阿飞正传》不同,与《花样年华》亦不同。至于2046年那部分,需要塑造未来城市的景观,但不会拍成科幻片。
每做一部新作,都是心惊胆战,尤其连续做两部六十年代背景的,怎样好?能否突破旧作?彷徨。
│ 今年(2003年)会完成吗?
希望快些完成,应该要十月拍好(此访问于六月进行)。在嘎纳电影节放映的预告片上写着:“Coming 2003”,我说 :“这样写,你好大胆!”
《王家卫的映画世界》(2015版)
策划:香港电影评论学会
主编:黄爱玲、潘国灵、李照兴
出版社︰三联
出版日期︰2015年1月
ISBN︰9789620437205
详情︰bit.ly/2roihNG
(文章由三联出版社授权,节录自《王家卫的映画世界》(20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