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佬浮沉录1】曾被家暴、今中风难觅工作 单身汉的板间房人生
浏览社会福利署的网页,“公共服务”一栏中列出了所有服务涵盖的对象,例如:青少年、儿童、长者等,看似理所当然的选项中,偏偏遗留了一项——男士。现时香港只得七间机构专门为男士提供社区服务,如社交、情绪辅导、就业支援等,其他机构则以家庭服务的方式提供援助,若然仍是单身的话,就要另觅援助。由住屋编配到社交情绪支援,社会恍似看不见基层单身男士的需要——公屋的单身人士配额每年只得2,000个,大部分共享房屋以家庭优先,单身男士则只能轮候大多予更生人士或露宿者的宿舍,或继续隐居于板间房生活。可以说,在夹缝中求存,可有人正视他们士面对的困境?摄影:高仲明
家暴阴影缠绕半生
52岁的谢国伟这天一身黑色运动套装,领着我们走在石硖尾街头。朋友称郑国伟做肥仔,但他身材高大,肩膀宽厚,一点也不肥。从背面看来,更像个恒常运动的壮汉。他走到楼梯口前突然停下来,身子靠着栏杆,呼吸带点急速地道:“我要回气。”
肥仔每次爬上20多级楼梯前,也要先在楼梯口休息两分钟,然后才一口气朝二楼往上走。原有的唐楼单位约有六、七百呎,现分间成10间板间房。肥仔于五年前租用了约60呎的空间,与另外九户人同住。甫打开房门,迎来了带点霉味的空气外,桌上一盒鲜蓝色药盒及整排眼药水,特别显眼。
七年前,肥仔于深水埗的茶餐厅工作时,双脚突然肿胀,无法步行,他到医院检查,证实双脚多了40磅水,属轻微中风。现时双臂不能发力,心跳也比常人缓慢。正常人的心跳频率大约每分钟60至100下,但肥仔只有三十几,住院的时候更剩得18下。
他曾笑着问医生:“会不会慢到唔识跳?”当下肥仔说得开怀,但离开病床后,无论上落楼梯,还是快步行也会喘气,双手双脚亦容易乏力;加上他去年患上急性青光眼,左眼现时只能看到残影。他的生活遭身体囚禁起来,每天早上八时多起床到楼下吃过早餐,就走回长方形的“盒子”,坐在床边看张智霖主演的《如来神掌》剧集直至晚上。肥仔说其他住户不会视这里为家,只有自己才会长时间留在这里。“有些人喜欢到夜晚才回来睡,邻屋婆婆整屋都堆满杂物,结果被迫坐着睡觉。”肥仔把房间整理得井然有序,门口旁边放置煮食炉具、雪柜,酱料及食具则排放在层架上;单人床及煮食地方以衣橱作分隔,床边则放有小型书桌,让他可以放着电脑看剧集。“长时间留在这里,要想想办法让自己过得舒服点——我自己动手整了这把转扇,24小时都要开着,否则太过局促,加上坐地有两把,这里总共有三把风扇。”
逃离地狱般的家
时值壮年,肥仔带着残缺的身躯于板间房里过活,看剧集,到楼下闲逛,偶尔到中心做义工,日子淡然如水,但总算度过了过去30年如浮萍的生活。自出生以来,肥仔只见过母亲一眼。她于早年就离开家庭,留下肥仔给父亲照顾。可是,父亲经常没来由去虐打肥仔。“他看到我就不顺眼,我猜是因为当我出世后,他的生意跟运气都变差,认为我‘佗衰家’。”
肥仔忆起,小时候弄跌了水杯,父亲就会暴躁起来,然后随手拿起东西丢到他身上;每当父亲打他时,肥仔就离家出走。从小,他已习惯在街上流连。“小时候经常出入警局,警察看到小朋友在街上流连,就会捉我回去。”
那年七岁,毫无预兆下,父亲突然将整块玻璃往肥仔丢过去,导致他头破血流;自此,父亲被判不得再接触儿子,他随后分别轮流到寄宿学校及跟太婆、姑姐等不同亲戚生活,像是丢来弄去的包袱。
直到中二那年,房屋署查到太婆家没有肥仔的公屋户籍,他要跟父亲及爷爷同住。相隔数年,他没想过再次回到地狱。“因为亲戚都怕了照顾我,没人照顾就要跟爸爸住。”然而,肥仔再度被父亲虐打,加上学业成绩倒退,他决定辍学工作,找了一份包住宿的茶餐厅学徒维生,开始过着没有根的生活。“离家是很开心,算是离开了地狱。因为不能回家,找的工作一定要有地方住。茶餐厅安排膳食、有地方睡觉,已经解决了人生最大的问题,不会说什么兴趣。”肥仔瞇着眼笑。
肥仔忆起,那时厨房工作没有休息时间,晚上收12点,明早6点就要起床开工。他回到宿舍就倒头大睡,睁开眼又是十七、十八小时的工作。生活即使被工作占据,肥仔仍选择22岁时跟餐厅的女同事结婚,为的只是一个申请居屋的机会。“那时候都想有个家,有个稳定的家,所以就结婚抽居屋。”儿时因为父亲而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长大后就想结束以宿舍为家的日子。然而,肥仔却说不出当时对家庭生活有什么憧憬。他单纯希望有个属于自己的地方,而结婚恍似是一个手段。
二人的婚姻维持了仅仅两年,就宣告离婚。“我结婚是为了抽居屋,当时她(太太)想生小朋友维系这段关系,但我坚决反对。因为我经历过,当父母不能提供一个好的环境让小朋友成长,不如不生。”
失婚之后,肥仔的事业则愈发顺利。七八十年代是以汗水和劳力换取金钱的时代,肥仔于十年间由厨房学师逐渐爬升为判头,即餐厅需要帮工时,就会联络他找人。那年,他只是二十出头,当时只要拨出一两个电话,隔天就找到四、五十人来帮忙。“做判头人工每月有三万几,那时候我有人、有钱、有权。”
风光过后孑然一身
1990年代,普通厨房师傅的工资约一万多元,肥仔靠着人脉和经验,赚取比其他人多逾两倍的薪金。事业得意,肥仔儿时被虐打的阴影渐失,满脸意气风发;加上当时管理的压力沉重也教他十分烦躁。“说话都说得大声些。自我膨胀得好厉害,脾气亦较为暴躁。当时认为你说话不顺意就骂,不想讨论。”
那个年头做饮食业赚得多也花得多,即使肥仔月入逾三万也没有多余的储蓄。“厨房大佬都喜欢上大陆玩,聊天都要在夜总会,一星期一至两晚也花掉了数千元。”
风光的时间仅得短短三年,肥仔因为跟老板意见不合而失去判头一职,失业后也曾尝试跟朋友合资开食肆,后来因为经营不善而相继结业。当年一呼百应的风光不复再,这教他醒觉当初与朋友的关系是如此淡薄。“原来当时的‘朋友’是看我老板做人,觉得我靠着那个老板揾到食,就靠过来;所谓的朋友,一切都是建立于金钱,没有钱,就什么都不是。”
当初他仗着人脉广阔而意气风发,后来却遭同行冷眼相待,肥仔由高处跌至谷底,受尽打击。“人要面子,后来跟旧同事都疏远了,因为少了应酬的关系,叫人做事也没有当初的气势。”肥仔于孩童时就失去了根,他后来的价值则建筑在薪金以及旁人的拥戴,如今人财皆空,又再次回归到四处漂浮的境地。
肥仔离开饮食业后,做过发型屋、侍应、回收场等多份散工,他不介意工作性质,只要能够即日出粮,解决当日温饱便可。“做茶餐厅侍应有 300至350元一日,但你跟老板说想即日支薪,他又会压价。”然而,这些工作没有提供住宿,肥仔放工后到体育馆洗澡,然后在公园、快餐店甚至网吧睡觉。“有工作那天就睡网吧,因为有钱在身,网吧较安全。公园和麦当劳很容易被人偷钱。”日薪工作不稳,被解雇后,肥仔就孭着背包及手提袋,沿着深水埗的茶餐厅找工作。“睡了28天公园、两个月麦当劳和一个月网吧后,终于储够8,000元租金连按金,住深水埗的㓥房单位。”
肥仔曾经月入三万,却经历过他为了租一间房足足在街头流连四个月的日子。他没有留恋以往的风光,源于生活教他只能过一日得一日。“在这段日子,没再想什么,脑海里只想着当天的生活,没有空余时间去想将来。”
在社会福利安全网外
然而,坊间的社福机构有专为男士而设的单身人士宿舍,何以不尝试申请,解决燃眉之急?肥仔解释,单身人士宿舍大多提供予更生人士或精神病康复者,他成功入住的机会相对较少。“有住过宿舍的朋友被其他住客偷东西,这也是我不想去轮候的原因。”
香港社会服务联会资料显示,现时共有六个组织提供约200个共享房屋的单位,给予居于不适切居所或轮候公屋多年的基层市民作过渡性房屋。然而,当中有一半的申请列明以家庭优先,单身人士的选择更少。
肥仔轮候了三年公屋,如今公屋的非长者单身人士轮候个案达11.8万宗,而每年的相关配额只得2,000个,上楼的日子似乎遥遥无期。纵然现时有不少非牟利机构提供的过渡性房屋,肥仔也摇着头说:“那些过渡性房屋大多为家庭及长者而设,但单身人士的需求也很大啊。”无论是过渡性房屋、公屋以及单身人士宿舍,如肥仔般的失婚乃至未婚基层男士都较难享有相关福利,因为社会服务主要以“老弱妇孺”为主。
“与单亲家庭相比,一般人觉得单身男士所需的援助相对较少,因为他们在经济上能够应付生活,而长者或妇女则需要照顾,所以住屋或者其他服务支援都较多。”基督教关怀无家者协会宿舍督导何伟圻说。
与女友学懂淡然相处
七年前轻微中风后,肥仔开始在板间房居住,并于两年后搬到现时的住处,靠着综援过日子。人无所安身,心亦无所安,过去半生到处漂泊,尝过人情冷暖,他想不到如今因为患病反而教他学懂淡然生活。“我没有什么追求,也不会眷恋以往,总之无所求。”
整个小时下来,无论谈起患病、事业的高低得失,肥仔的语调也是豁然,脸上总挂着淡淡的笑容;唯独最后提起这个女子,他言谈间终于流露出欣喜的感觉。“我现在跟一位患视障的女士在一起了。那么多年后,我终于学懂包容和关心别人的感觉 ,是有种甜丝丝的感觉。”他瞇起眼睛笑道。肥仔的女朋友现时跟女儿在居屋屋苑居住。20多年前肥仔因为抽居屋而结婚,如今他为了尊重对方而拒绝同住。“我们有协议不会结婚了,她也声明以女儿为先,所以我没所谓,大家最紧要互相尊重。”活过半生,人到中年的肥仔恍似如今才感受到温暖。
上文节录自第141期《香港01》周报(2018年12月10日)《被社会忽略的人 单身中佬浮沉录》专题中的《家暴阴影缠绕半生 失婚壮男备尝冷暖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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