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观察】辩证唯物主义问的是什么问题?
中国共产党第十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于本周二(10月25日)结束,会议文件不时出现辩证唯物主义一词,到底什么是辩证唯物主义?哲学看起来像一门老旧、无甚发展的学科。这种观感可能源于哲学论争由其诞生到当下,仍然缠绕在同样的范畴中:事物本原问题,换句话说,心物问题仍然是当代哲学要处理的事项。要谈论唯物主义—唯心主义的对立,甚至只是它们的定义都不简单;再者,当人假定了世界的本原后,他立刻又要处理意志、意义、人的目的与社会责任的问题。因此,即使精神的研究已被脑科学和临床心理学所抢夺,物质的研究也被数学与各种自然科学占据了,但是哲学仍然有其重要地位,无法被实证主义科学取消。
在此,我们暂时先不纠缠在心和物的定义上,而转用一种类似“元哲学”(metaphilosophy)的取向,先来探讨哲学家们是如何探讨这个问题,亦即是说,看看心物问题的讨论方法(而不是这个问题本身)有什么历史变化。我们可以很粗浅地看到两种转化:还原论到辩证法的转化,以及形而上学到社会学的转化,而这两种转化都围绕著同一个思想家:马克思。
还原论(reductionism)可以说是哲学思考的本质。哲学的最主要范畴,形而上学就是要将差异杂陈的经验现象化约掉,然后抽出一套凌驾各种差异事物的结构或本原:无论是唯心主义者还是唯物主义者,他们都以同样的还原论原则出发;而要得出哪一个结论,好像就只能根据那个思想家自己的偏好和环境了。今天的人工智能高速发展对人类(特别是唯心论者)来说是一种羞辱,就是因为那些被视为精神表现的事物(如作曲、棋艺)原来都可以化约为物质操作。其实在十八世纪的法国,已经流行过以拉美特里(La Mettrie)为代表,将还原论发挥到极致的机械唯物主义。拉美特里用大量的解剖学、生物学以及化学知识来论证人是机器(L'homme Machine),认为即使感受和意识都是物理操作,而并没有独立于这种运转方法的灵魂。拉美特里之所以作出这种结论,原因其实是后天的和社会的,多于是逻辑的和理论的:因为他是出生富商家庭的医生,能够掌握当时新兴的科学技术,因此对教会和神学反感。
然而,还原论的最大问题在于,这种形式的唯心主义或唯物主义都企图取消对方的自在地位,但这种取消只意味著对方的运动无法被理解和容纳:神秘的通灵学说相信透过完全内在的意识修行就可以直接改变物性;冷漠的物质主义则认为必须排除人类意识的任意性。辩证法其实就是要回应这些对立但片面的还原论。近代将辩证法发展到最高点的正是黑格尔,他虽然将自己归类为唯心主义,但他反对还原论的原则。黑格尔完全承认物质(或自然)有其自在地位,但认为它的自在地位不是绝对的,而是能够被精神征服和改造,这个征服过程就是人类历史发展。我们在此不用深入探讨黑格尔的哲学,只需理解辩证法超越还原论的地方不在于重新定义心与物,而是重新理解两者的关系:对黑格尔来说,精神征服物质不是意味着前者消灭后者,而是夺权:精神既承认物质有其独立性,又在历史的演进中逐步否定它有凌驾自己的崇高性。因此辩证法对还原论的超越同时意味著形而上学一定要与社会学和历史学结合起来。黑格尔开始了这种结合,但真正完成这种结合的是马克思以及后来的各个马克思主义者。
梳理以上的逻辑非常艰辛,也不是本文篇幅所能处理的,我们倒不如干脆看看辩证法和社会学的心物问题是什么。研究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和知识论的索恩-雷特尔(Alfred Sohn-Rethel)就点出了一种辩证而又社会学式的问题问法:他不是重复康德去问“知识如何可能”,而是问“康德能够如此抽象地探究认知结构,如何反映出德国资本主义在十八世纪的发展”。康德提出,就算我们抽走认知对象(例如物质),人类仍然有内在但严密的认知结构(即所谓的十二范畴),因此知识有自己的合理性。索恩-雷特尔认为,人类终于能够在十八世纪做到如此抽象的思考模式,不仅仅是康德本人的哲学天才,更加是因为资本主义在当时德国的发展,使得社会分工逐步倾向将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割裂,在这种后验的条件下,一些人可以完全抽掉具体事物来作先验的思考。齐泽克对索恩-雷特尔的理论作出非常机智的总结:“先验事物以后验事物为条件;超时空的东西以历史发展为条件”。
这个总结其实也是辩证唯物主义(Dialectical materialism,这不是马克思自己用过的字,而是由斯大林所发扬开来的)的原理。从这个纲领出发,我们可以分辨出仍然未脱离还原论的思想与辩证唯物主义。它们的区别不单单是学理和思辩性的,而是政治和斗争性的,因为这个区别涉及到如何理解资本主义的形成。对于还原论—唯心论者来说,资本主义能够在西欧形成,是因为欧洲人的文明有爱冒险、重视商业、自由以及节俭等精神特质,也就是说,西欧人的物质发达能够被化约为西欧人的精神优越性。
但马克思以辩证唯物主义的原理论证出,资本的逻辑(即货币—商品—更多货币这条公式)虽然是概念性和先验的,但这个逻辑要成为现实,即成为主宰社会运作的法则,却不是出于精神的内在和谐,而是出于后验的历史过程。资本其实完全不是近代才出现的事物,它在资本主义形成之前一直以高利贷的形式存在着。辩证唯物主义的问题因此不再是:“亚里士多德的经济理论怎样抨击高利贷”,而是“资本逻辑在古代被所有思想家视为不自然,是什么条件使得它在近代却成为了社会法则?”马克思的《资本论》就是从这个问题出发分析了整个人类的历史演进,指出资本的逻辑必须经历两个历史事实才能够具体化:地主阶级以暴力剥夺农民阶级的土地,以及工业化的出现使人类可以抽象地生活,不需只服从直接的生理需求,反而能够完全生产自己不需要而他人需要的东西:商品。
马克思的思想贡献使得今天的许多哲学显得黯然失色。那些还只停留在研究知识论的哲学被脑科学和自然科学抢夺了话语权是颇为合理的,因为后两者在短短几十年作出了更多的理论发现;而一些虽然名为唯物论,却不关注后验性、也不能解释历史的哲学其实都是不足的学派,它们仍停留在旧形而上学和还原论的阶段中。许多哲学一方面亟欲改变社会,另一方面又被困在资本运作的框架下无法跨越,流为一种意识形态。这就是马克思的哲学必须被不断 重新审视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