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东西藏在阴暗处——马克思阐释资本主义所用的恐怖意象

撰文: 毛翊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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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来读哲学,其实不是一趟愉快的旅行,而是一场逃亡。

坐在一间宽敞的电脑教室里,这不是普通的教室,旁边散落著各种拆卸到一半的主机零件,呼吸间可以感觉到传输线的塑胶味,我和几个同学跟刚刚参加完返校座谈的毕业学长在聊天。

每天早上九点上班,工作到晚上十二点甚至凌晨也很常见啊,大家都还年轻,很多人都想熬过去、拼一拼,看能不能四十岁退休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不过以现在的待遇来看,似乎越来越不可能了……不要说看书,我平常下班回家连看电视的心情都没有,我的同事最近要结婚了,对方是相亲认识的音乐老师,还有同事最近把存款拿出来,花了几十万给爸妈整修房子,他爸妈都觉得很有面子。

学长很亲切,但讲这些话的时候,眼睛没有看著我们,声音从急促逐渐放慢、音量也从清晰逐渐变小,我确认了一下,他的笑容还挂在脸上。

我可以想像,系上老师看到他很开心,他的结婚对象看到他很开心,他爸妈看到他很开心,但是他看自己呢?开心吗?学长始终没有把话题带到:他如果可以四十岁退休真正想做的事是什么?是不是在日复一日的工作中,觉得多想无益,还是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是什么?我忍住没有问。

熬过去,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没熬过去的也大有人在,工程师因为熬夜加班猝死,时有所闻,瘦弱的身体趴在血泊中……每次看到这种新闻,我都会想到我曾经的同学们,大家还是一样安好吗?见了面都有提醒彼此要多运动、多注意身体吗?我也会想到那位学长,脑中浮现的是他缺乏日晒的脸和深深的黑眼圈。

生命的逝去,可怕的不是沈重,而是虚无,有些年轻的生命,走得太虚无,就像在沙漠中行进的队伍,有一个人突然往下陷,被埋藏在沙漠里的怪兽吸了进去,后面的人还是继续往前走,没有停下来。

当时还很年轻的我,看著学长,看著自己,体认到我们是同一个世界的人,走在同一条铺好的路上,就算只是为了自己,我也必须好好搞清楚,究竟在学长身上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的好像是个透明的空瓶,瓶子里塞满长辈和老师满满的善意:男生就要念理工科呀,念理工科就要念台清交呀,念台清交就要当工程师呀……在这条路的尽头,会得到所有你想要的东西。

满满的善意?那么今天这一切要怎么解释?学长在我面前,看起来这么苍白,语调低沈有气无力,生活只有工作、工作、工作,被抽空的美好事物,过了再用钱去补,难道这就是我们拼死拼活追求的目标?

我没有办法停止我的想像,难道学校其实是个畜栏?留我们是为了把我们养得肥一点,等肉长够了就开始放血,等著给出价最高的享用。

这个恐怖的想法一进入脑海,就在我心里种下挥之不去的焦虑,“逃”的念头开始萌芽,但又能逃去哪呢?我忽然发现,在台湾受教育进了大学,眼前不过就这么几条路,不论怎么走,目的地都是同一个,你害怕贫穷、害怕被人比下去,那就和大家一起,乖乖把自由贱卖。

所以,我会来到哲学系,并不像很多哲学人士讲的是因为爱智慧,而是因为心里有一个解不开的结。

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人被社会吞噬。现代人的生活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谜,我们身处物质富裕的社会,但每个人却依然从早奔走到晚,为了喂饱自己而处心积虑的钻营,甚至有数量可观的人在生存边缘挣扎,问你为什么这样?经济学家说是自由市场那只看不见的手在运作,我觉得他们说得没错,而且这只看不见的手紧紧掐住年轻人的脖子,逼他们说出:“我同意。”

这个显而易见的谜,在大学里却找不到解答,美其名为人文素养的教育只是一种麻醉剂,但麻醉药效终有消退的时候。

其实这个问题可以问得更简单:为什么不愁吃穿的人不得不工作到死?为什么我们用生命工作,得到的回报却这么少?是什么东西藏在阴暗处,对人们无止境榨取?后来我为了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而在马克思笔下读到了这段话,原来资本主义社会的本质就是一个恐怖故事:

“资本是死劳动,它像吸血鬼一样,只有吸吮活劳动才有生命,吸吮的活劳动越多,它的生命就越旺盛。把工作日延长到自然的界限以外,延长到夜间,只是一种缓和的办法,只能大致满足一下吸血鬼吸吮劳动鲜血的欲望。自由出卖自己劳动力的时间,是被迫出卖劳动力的时间。实际上,只要还有一块肉、一根筋、一滴血可供榨取,吸血鬼就决不罢休。”(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1867年)。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空洞的眼神是这样来的,学长和我的同学们在出社会后,血都一滴一滴被吸干了。

资本,潜伏在现代化都市里的魔神,贪婪地吞食一切,却又让人看不见它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