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逆是我们生而为人的证明:马克思异化论的一个侧写

撰文: 毛翊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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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这种生活方式对或不对,每个人在这重担下都压抑著、都无法被这套制度同化,外表看起来麻木,内心却有著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虽然这个黑洞好似无止尽地吞食社会抛掷出来的东西,但终有一日会因为质量过大而引发爆炸。

回想起来,大学时代的我为什么会寻找、最后遇见马克思,一切都可以从那个下午说起,在被高墙框住的阴沈沈的天空下,一场发生在高中校园里的暴动。

每天早上八点就要坐在教室里,听一整天的课考一整天的试,写过的考卷和讲义止不住地从抽屉里满出来,有同学经过轻轻撞一下就会啪拉啪拉落在地上,看著那一堆废纸,根本也懒得整理了,通通拿去教室后面的废纸回收箱,一班四十几个同学,可以想见每间教室后面的废纸,永远堆得像座隆起的小山。

写过的考卷越多,我们说不出的苦就越重,这种痛苦的可见形态,就是积在废纸回收箱里的一堆堆废纸。

这样的生活,就像坐在一口深深的井里,看著上方遥远的光,但伸手所及的四周都是黑暗,对自己、他人和社会的热情,都被个人主义式的竞争所压抑,就像被打了一针强效镇静剂,对世界陷入深深的麻痺。

那个我记忆中的下午,在跟往常一样睡意弥漫的校园里,起先只是一场小小的骚乱,有学生从三楼对著楼下的篮球场叫嚣,后来越吵越凶,围观和参与的人越来越多,开始有人从楼上丢掷东西,有个学生突发奇想,把教室后面的废纸回收箱搬出来,唰地往楼下一倒,当这些考卷和讲义坠落、飘散在半空中时。

这幕壮观的景象激动了全校学生的神经,此时已经没有几个人记得原本那场争吵,行动开始了,所有在三楼的班级争先恐后地把废纸回收箱搬出来、往下倒,整面校舍就像一座大瀑布,篮球场被厚厚的白雪覆盖,那场面令人震撼,此时伴随著来自教官室的广播,行动不但没有停止,还有学生示威性地往楼下砸了一张椅子,这时已经不是绵绵细雨而是暴风雨了,不只纸张和书本,开始有各种各样意想不到的东西从楼上飞出来,这群昏昏欲睡的考试囚徒,就这样突然在宁静中爆发。

后来,在教官亲自出马之下,这场混乱当然还是平息了,每一个参与的同学还必须自己收拾满目疮痍的篮球场。

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我隐约感觉到,校园四面环绕的围墙,存在的意义不是保护、不是将学生与社会隔离,而是将我们收拢在一个小方块里,再把整个社会的重量盖下来。

也许每个年轻人爱读马克思,都是从反抗和叛逆开始。(VCG图片)

不论这种生活方式对或不对,每个人在这重担下都压抑著、都无法被这套制度同化,外表看起来麻木,内心却有著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虽然这个黑洞好似无止尽地吞食社会抛掷出来的东西,但终有一日会因为质量过大而引发爆炸。

于是我就带著这个问题,以及这天下午的回忆,沿著社会上多数人走过的轨迹继续前进,走著走著我越来越有一种感觉,多年前我所经历的那段黑灰色的高中生活,其实就是整个社会的缩影,而且离开校园以后,我们并没有从这个迴圈中解放出来。

那些认为青年学生少不更事,对社会本质不够理解的成人,他们的看法根本错了,这种优越感来自于经久的麻木、来自于不论是他们的青春时代或者现在,对社会本质从来都不了解,也不曾试著倾听深埋自己内心的那个黑洞。

事实上,早在我们踏出校门的那刻,就像血液里含有铅,排不尽的资本主义毒素已在我们的血管里流淌著。

这也是为什么,当我读到马克思这段话时,会觉得有血有肉:

“工人在劳动中耗费的力量越多,他亲手创造出来反对自身的,异己的对象世界的力量就越大,他本身,他的内部世界就越贫乏,归他所有的东西就越少。”(马克思《经济学哲学手稿》,1844年)。

大学时代的我没做过一天工人,但却很能体会马克思这里所表达的,为什么呢?直到最近几年,走过很多思想的弯路后,才慢慢有了一些自己的答案。

马克思的“异化”无疑是描述在资本主义企业下劳动的工人,而不是在校园学习的学生,学习既不生产商品、也不生产利润,当然不能算是劳动,但这不代表学习不会被深深地刻上“异化”这个资本主义烙印。

教育制度不论如何改变,都改变不了它顺应社会需求的本质,这就像,不论台湾未来的考试制度要走向何方,永远不会改变的是这个现实:学生为了考试存在,考试为了大学存在,大学为了企业存在。

如果说资本主义社会下,受雇者永远必须彼此竞争夺取利益、互相排挤逃避贫穷,那么又怎能期待残酷的个人主义式竞争从学习中消失?

自己的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踩著别人向上,怎么让自己的表现符合有权者订下的标准,当这些价值观在教室里被不断演练,贫弱而尚未麻痺的心灵不可能不感到痛苦,这是比以控制工人身体为目的的“劳动异化”更强烈的“纯异化”。

也可以说,当还是学生的时候,因为被迫向这种价值观顶礼膜拜、被迫认同眼中只看得见自己的菁英,其实我们都承受著整个资本主义社会的影响。

搞懂这个道理后,我觉得我好像渐渐能看清了,回忆中的那个下午不只是一场混乱,而是一股源自那深不可测黑洞的共鸣、一股由无数个叹息凝聚而成的呐喊,划破沉默,是对校园的反抗也是对社会的控诉。

在麻痺的外表下,这个力量始终潜伏在人们意识的深处,马克思的写作不仅仅是政治经济学而已,当他观察社会时,也是在跟内心的这个部分对话,并借此唤醒人们正视自己对自由的渴望。

叛逆是我们生而为人的证明,错在这个社会生了一种叫资本主义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