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口贩卖.大马直击】无辜运毒者 走访“毒骡”抵港被捕的故事
香港自诩是国际都市,却未有就人口贩卖订立专门法例。美国国务院《打击人口贩卖报告》中,香港连续三年评级与伊拉克相同,远差于邻近的台湾、日本。据国际人权组织“行走自由基金会”发起的“2018年全球奴隶指数”估算,香港有一万名现代奴隶。《香港01》记者耗时逾期一年,走访香港七间监狱,接触逾50名涉嫌运毒的囚犯,面谈约30人,筛选出17名疑为人口贩卖受害者,当中6人由马来西亚运毒来港,属被骗或遭威胁。他们是“毒骡”(drug mules),即偷运毒品者,有别于毒贩(drug trafficker),毒骡未必出于真实意愿,只是运输毒品的工具。 毒贩会通过威胁、长年培育关系、债务捆绑等方式,操控毒骡为其运毒。港府直到近年才承认有人口贩卖情形,而2018年辨识出的受害者仅有18名,无一个是毒骡。《香港01》记者远赴马来西亚多个城市,并走访广州,拆解毒贩招募毒骡的手法,揭开受害者背后不为人知的故事。系列之一 全文请参阅《香港01周报》记者:郑祉愉、慈美琳 摄影:梁鹏威、叶家豪 马来西亚直击
为何部分毒骡是人口贩卖受害者?律师何珮芝认为,贩毒集团以剥削为目的,利用欺骗、操控手段,使毒骡由一个地方去到另一个地方,情形符合联合国对人口贩卖的定义。
朋友介绍出国兼职 所托背囊暗藏毒品
R是马来西亚瓜拉冷岳县一间院校的大学生,该校以培养飞机工程师闻名,在家人眼中,R前途无量,无人料到他会堕入人口贩卖陷阱。
2018年夏天,R因带毒品入境香港时被捕。《香港01》记者与R在香港监狱会面,R透露,四年前在联校活动认识了同龄的Kunal,两人很快熟络起来,Kunal常到R在芙蓉县的家中吃饭借宿,R的妈妈待Kunal如亲儿子。
R的妈妈在小镇的诊所做护士,独力照顾三个子女,身为长子的R常于周末在快餐店兼职帮补家计。但Kunal从不做餐厅兼职,他的门路多,总是手头充裕,还不时出国。
2018年中,R和Kunal到镇上的商场逛街,Kunal突然问R:“我在香港有一笔钱未拿到,但最近脱不开身,你可以帮我去拿吗?这件事我只能信赖你。”基于对Kunal的信任和羡慕,R没有犹豫便答应了,Kunal还承诺付1,000令吉(约1,920港元)酬劳。
“那晚,R就在客厅跳舞,一直跳,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出国。”在马来西亚芙蓉县家中,R的妹妹告诉记者,R兴趣广泛,喜欢运动和漫威电影,向往外面的世界,可惜家中经济拮据,R因负担不起比赛路费而放弃加入学校的足球队。这次,R显然不想错过这个出国增长见识的机会。
几天后,Kunal的“老板”将一个黑色背囊交给R,里面有一本全新笔记簿,“老板”交待一定要带给在香港的联络人。入境香港时,R被查出背囊夹层藏有约300克海洛英。
“我被骗了。”R从监狱寄出的家书写到,被捕的一刻,他终于明白Kunal充裕的零用钱来自何处。
幼稚园教师的暑期秘捞 为养四个女“送文件”
相比之下,芙蓉县30岁的失业青年Kumar比较“幸运”,在拿到香港签证之前,他获悉早一步出发的朋友Seema被捕的消息。
Kumar曾在新加坡任巴士司机,因驾驶失误而失去工作。他在朋友介绍下认识了旅行社老板A先生,Kumar得知,送文件到香港,每次可赚5,000令吉(约9,600港元)。
Kumar向任职幼稚园老师的好友Seema寻求意见,Seema便与Kumar一同约见A。A不仅一一解答两人的疑问,还叫来三个曾往香港“送文件”的“前辈”分享,说文件只是A4纸大小,“真的很简单。”
Seema当场表示想加入。她是四个女儿的单亲妈妈,最小的孩子只有六岁,离婚官司尚未解决,故需要做保险经纪和家教兼职维持生计。
A4纸文件变行李箱 “不送你就死定了”
2018年末,先拿到签证和机票的Seema飞到香港,她被安排住在尖沙咀一间时钟酒店,并等待指示。两日后,Seema被告知要飞到柬埔寨暹粒。到达暹粒的宾馆,她才知道所谓“文件”是一个行李箱。她发短讯给香港联络人,“本来说是文件,现在却是别的……我不敢带。”对方回复:“必须带来,否则我会去马来西亚找你,你就死定了!”
受到威胁的Seema最终出发,顺利通过暹粒机场安检后,她给身在芙蓉县家中的弟弟发短讯:“箱子是安全的”。但在那之后,弟弟未再等到Seema入境香港的消息。他焦急地到处打听,几天后得知她在香港被捕。如今,弟弟一边照顾Seema的女儿,一边与Kumar一同收集Seema被欺骗的证据。
朋友邀请免费旅行 中学女生沦阶下囚
除了以虚假工作招募财务困难人士,毒贩亦将目光对准未成年人士。16岁的华裔中学生小仪,因朋友“请客旅行”而沦为阶下囚。
小仪家住芙蓉县,父母经营叻沙面档,每日半夜便出门准备食材,虽疼锡女儿,但沟通不多,只知小仪不时到吉隆坡见朋友。2018年3月,小仪与两个朋友到吉隆坡逛街,遇到朋友认识的一位“老板”,“老板”主动问小仪一行人“要不要去香港玩?我请客”。朋友立即答应,之后望向小仪,喜欢看港剧的小仪也点头答允。
惊悉朋友早去过台湾“送货”
“老板”很快为小仪和朋友办好签证和机票。上机前,“老板”还送小仪一对名牌波鞋。穿上新鞋启程的小仪,没发现鞋底已被掏空,里面藏着海洛英。当香港海关人员询问鞋子的来历时,小仪只不停答,“这是新买的,昨天在吉隆坡时代广场买的。 ”
事后小仪才知朋友早去过台湾“送货”,惟未有被捕。小仪父母深深自责,感慨她素来是令人放心的“全A学生”:“以前一家只去过一次新加坡,这次她说是与朋友父母同行,有人照顾,就让她去。”出事后他们四处寻女,走访机场和领事馆,两天后才得悉女儿被捕。
根据联合国《打击跨国有组织犯罪公约》下的《巴勒莫议定书》,一旦人口贩子以欺骗、胁迫等手段,采取任何招募等行动,而且有剥削意图,若受害者未满18岁,不论自愿与否,均视为人口贩卖。
送礼运黄金为幌子 毒贩建立招募网络
“跨国毒品犯罪集团近年在马来西亚招募毒骡。”马来西亚肃毒部副总监卡玛鲁扎曼(Dato Kamarul Zaman Bin Mamat)接受《香港01》访问时表示,“香港是重要的运毒目的地之一。”除了通过朋友,还有更多人经Facebook、微信等社交媒体被招募。他称,2018年有23名马来西亚毒骡在港被捕,“情况令人担忧。”他相信,香港与马来西亚的毒品差价是跨境运毒的主要诱因。
综合香港海关及联合国数据,一克海洛英在香港售价约930港元,在马来西亚则售约12美元(约93.6港元)。“你可以想像犯罪集团赚多少。”卡玛鲁扎曼说,对跨国华裔毒贩来说,运毒到香港,交流更方便。
卡玛鲁扎曼表示,近年常见贩毒集团成员,用一两年甚至数年时间,与一位女性培养良好的关系,然后再利用这位女性去运毒。而利用不知情的毒骡跨境运毒,与人口贩卖有些相同要素,下一步将与马来西亚打击人口贩卖的部门沟通,“如果发现是真正的人口贩卖,我们就会行动。”
他相信大多数毒骡知晓运毒事实,尤其近年体内藏毒及将毒品绑在身上运毒的个案占大多数,这些人不可能不知情,仅有少量个案确实懵然不知或受胁迫。
网上群组向记者表明是运毒
记者尝试加入马来西亚多个发布兼职资讯的Facebook及微信群组,很快便获批准。这些群组每日都有大量用户发出招募广告,请人“带东西到香港”,每个帖文都不乏响应者。记者联络到其中十几人,有人表示需运黄金、送礼物或运药材,仅一人表明运送物为毒品。
受害者多为年轻人 大马人权律师吁港彻查
马来西亚民主行动党森美兰州议员玛丽约瑟芬(Mary Josephine)接触过多个毒骡的家庭,她尝试梳理这些毒骡的共通点:年轻天真,出身小城镇,从未曾出国,也未接触过毒品,“你们(香港)的电视剧、歌手、YouTuber,令对年轻人对香港很向往。”她相信毒贩网络多为黑社会背景,难以相信他们已将触角伸到这些马来西亚宁静的小镇。
她认为人口贩卖是全亚洲的问题,需要国家间共同合作,而受害者的入狱并不会终止犯罪链条,“人贩子每天还可以在外面找人”。她认为,香港需向受害者的来源国施压,而马来西亚则需要负责制止受害者离开国门。
港府低估人口贩卖严重性
香港律师何珮芝认为问题严峻,香港现行法律无法有效保障被贩卖的受害者,其中一个关键就是难以从犯罪者中区分出受害者。“这些受害者,竟然在我们的司法制度中可能变成被处分人士,好多还要坐监几十年,我好愤怒。”她表示近年见过多个类似个案,“一个例子就是可能他们的小朋友被毒枭扣留了。如果有人拉我的小朋友,说不运毒就杀死他,我想我都会运毒。”
事实上,2015年起,香港已有受害者辨认机制。保安局、警务处及海关综合回应《香港01》查询,表示会对被捕或报称为受害人的容易受剥削人士进行审核,2018年共有7,544名人士进行受害人识别,18人被识别为受害人,而当中并没有偷运毒品入境香港而被拘捕的涉案者。
政务司司长张建宗3月10日在网志中表示,受害者数字印证人口贩卖在香港并不普遍。何珮芝则认为港府公布的受害者数字“奇低”,质疑辨认机制的有效性和透明度。
法律界立法会议员郭荣铿说,香港目前无人口贩卖的专门立法,现有法例并不覆盖强迫劳动、童工、境外有组织的贩卖行为,就连反洗黑钱的法例都无涵盖人口贩卖,因此香港需要法律改革,“香港根本可以用作人口贩卖基地”。
(为保护当事人及亲友,文中R、Kunal、Seema、Kumar、小仪均为化名。)
《香港01》人口贩卖跨国调查【专页】毒骡——隐蔽的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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